叶神医满面愁容,为乔上飞诊治本就费了他许多精神,如今再想起这一茬来,他当即跌坐在背后的椅子上,摇头感慨:
“想我叶阳平,江湖上行走几十年,莫说在南燕,就是去了北冀,也没有人敢与我挺腰子的,如今可好,竟被扣上个这样帽子,杀太后?有脑子的都清楚,我若还想混下去,就不可能杀我的靠山才是。”
徐长宁长睫微颤,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叶神医真的给北冀的太后瞧过病?”
“那是自然,我……”叶神医刚想吹嘘,转念想道自己的处境,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那又有何用?如今可好,给人瞧病却瞧出了灾了。我当初早就瞧出北冀国太后的寿恐不长,让她少操劳,多休养,或还可多撑个一两年。”
叹息地摇摇头,又是惋惜又是无奈:“眼下她丢了小命,却要带累我。”
徐长宁睫毛低垂,遮住了眼中一瞬涌动的情绪。
她常年跟随在太后身边,竟不知太后几时与叶神医接触过,又是几时瞧找叶神医看过病的。
或许太后那样的身份,便是身子不好了,也不敢表露出来,怕引起朝堂动乱和皇上的反击吧?
她回国之前的那段时间,太后失踪了许久,恐怕正如她猜测的那样,太后当时就已驾崩了,也多亏她察觉事情不对,及时矫诏抽身,否则一旦确定太后果真驾崩,在北冀国时她开罪过的人可不会放过她。
至于她得罪过什么人……
徐长宁闭了闭眼,太后与皇上别苗头,但凡出头的事,都是她做的,她开罪的除了皇上就是皇后,小一点的也有国舅和朝臣。
眼看着北冀国使臣就要抵达,给她下了噬心蛊的那幕后黑手还没找到,徐长宁总觉得一把刀子已经凑近了她的背后,仿佛随时都能捅她一刀。
别人不说,如果落入那北冀皇帝,或者皇后和国舅一党的手中,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乔上飞看看哭得惨不忍睹的俩壮汉,又看看坐在椅子上嗟叹不已的叶神医,最后还是将视线落在徐长宁身上。
即便身体虚弱,人都瘦得快脱像,乔上飞依旧挑着眉露出个自以为风度翩翩的笑容。
“姑娘贵姓大名?为何我瞧你如此面善,你还未回答我呢,”捂着额头,蹙眉道,“姑娘闺名我记不清了,我怎么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三当家,你怎能把我们弟兄都给忘了呀三当家!”阚三哇哇大哭。
耿玉宝捶胸顿足,更是泣不成声。
徐长宁收拾心情,沉声道:“都不要吵,你们大呼小叫难道是怕人不知道此处有异常?”
她的声音虽软 ,可语气严厉,说得耿玉宝和阚三都是一噎。
徐长宁又对满脸疑惑的乔上飞道:“乔公子,你受了重伤才会如此,想来身子养好一些,慢慢就可想起来了。”
因为将来或许还有用得到乔上飞作证的地方,徐长宁对他很有耐心。
乔上飞被如此闻言软语说得轻笑起来,颔首道:“那我就听姑娘的。”
原来那般足智多谋、武艺高强的三当家,如今却是对个小女子言听计从起来,阚三和耿玉宝心里都很别扭。
可如今赤阳会被灭,三当家就成了他们最大的首领,跟随在乔上飞身边,等他痊愈,他们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是以阚三和耿玉宝倒也没有急着离开。
“徐小姐,接下来咱们怎么办?”阚三问。
不等徐长宁回答,乔上飞就道:“徐小姐?原来你姓徐啊,乔,徐,连在一起倒也好听。”
只有成婚后,女子才会被冠上夫姓,徐长宁听得脸一黑,想起这人从前恶性,冷笑道:“乔公子真是本性难移,失忆了还不忘满口胡言。”
“我说的都是实言。”冲着徐长宁挤了挤眼睛。
本来为了救乔上飞就废了那么多的心思,谁知道人救活了,非但失忆了,不能给父亲作证,眼下她们还一起陷入了麻烦之中。
徐长宁本就焦灼不已,被乔上飞这样一闹,她就更气了,忍不住毫不端庄的翻了个白眼。
乔上飞脸上兴味更浓了。
看着乔上飞如今的模样,阚三与耿玉宝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是深深的忧虑。
为安全起见,徐长宁并未回家,吩咐人上了吃食,几人草草用过,就各自寻个地方休息。
眼见徐长宁趴在桌上睡的深沉,乔上飞捂着胸口下地,走到徐长宁的跟前,修长的手指捻起她一缕长发。
徐长宁这两日根本没得机会休息,这会儿睡得正沉,只轻哼了一声就又睡了过去。
乔上飞的眼中满是疑惑,就那么捻着徐长宁的长发站在原地,许久都未动弹。
许是太过劳累,亦或是听了叶神医为太后治疗的那些话,勾起了徐长宁对北冀的记忆,她沉入了一个漩涡,一睁眼,就已站在了北冀国的皇宫中。
…………
“姑娘,姑娘,您醒醒。”低柔的声音极有分寸。
徐长宁猛然睁眼,看到黑漆桐木桌面上展开的奏折。
坐直身子,面前两排仙鹤戳灯将永安宫前殿照得明亮如昼。
她想起来了,太后失踪了,已经许久不曾出现。
“唐公公,什么事?”徐长宁拿起兼毫笔,视线落在奏折上。
大太监唐弗端来一盏绢灯,轻放在案上,声音慢条斯理:“回徐姑娘的话儿,孙国舅求见,咱家瞧着他面色不善,这会子人在偏殿里吃茶,您要去见见吗?”
徐长宁垂着长睫,工整的蓝批落在奏折上,不答反问:“太后还未出关?”
唐弗垂首:“是。”
殿内一片安静,只有兼毫笔落在折子上的沙沙声。
片刻,徐长宁吹干墨迹,将批过的折子放在右手边,起身道:“既是国舅爷来了,我自要去问安的。”
“是,”唐弗忙拿了淡紫色的锦绣云肩为徐长宁披上,“晚了,天凉,徐姑娘若冻病了,太后她老人家出关时知道了可要心疼。”
“多谢唐公公。”徐长宁微笑,猫儿一般明媚的大眼睛弯成月牙,极为讨喜。
唐弗也笑眯了眼睛,叫了两名宫女提了八宝琉璃灯,一左一右在前头引路。
晚霞散尽,夜幕初垂,华灯初上的北冀皇宫殿宇森然,一路来到偏殿,所遇宫人皆行礼后退在一旁。
踏上丹墀,便听殿内传来一声粗犷的怒斥。
“呸!这是什么茶?本国舅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茶,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徐长宁脚步微顿,看了一眼唐弗。
唐弗立即上前推开菱花门,恭敬道:“国舅,徐女官到了。”
孙国舅抬眸,将白瓷茶盏往托盘上一丢,啪的一声杯盏倾倒,热茶泼了奉茶宫女满襟。
“徐女官?呵,就你这的,还敢代太后办事,还有人背后叫你什么,什么‘小太后’?我呸!本国舅问你,姓詹的擢为万平郡守的事,你怎么说?”
徐长宁面带微笑,摆摆手示意奉茶宫女退下,宫女当即如蒙大赦,满面感激的退了出去。
“回国舅,此事完全依着正常程序,詹大人考绩连续五年评优,理应擢到这个位置。”
“可本国舅早半年前就求过太后,万平郡守这个位置太后都已许给我侄儿孙赫了。”
“哦?”徐长宁慢声细语道,“太后却从未吩咐过我此事。”
“放你娘的屁!”孙国舅猛地一拍桌子,戴着金戒子的食指差点戳上徐长宁的鼻子。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质子,给本国舅提鞋都不配!狗舔似的溜须太后你才活到今天,没有太后给你撑腰,你算老几?”
徐长宁的眉头跳了跳,笑容越发甜美:“国舅息怒,如今太后闭关,大事由朝臣商议决定,既然国舅觉得我的蓝批不妥,咱们又没法请太后出关评断,那就只好请大臣们来议了。”
说罢不等国舅反对便吩咐唐弗:“唐公公,劳烦你去值房里瞧瞧,当班的是哪一位大人,请到永安宫来一叙。”
“是。”唐弗恭敬行礼,亲自去请人。
“请就请,谁怕谁。”孙国舅色厉内荏。
皇上纵情声色、不问政事,朝务常年把持在太后手中。
徐长宁虽是南燕质子出身,却是太后身边第一得力的女官,那些老家伙会站在哪一边还用想?
不过片刻,左右两位丞相被请了来。
徐长宁微笑相迎:“贸然叨扰两位大人了。”
“徐女官客气了,都是为了国事,”左右丞相均年过花甲,对待徐长宁却比对待朝臣还要客气,“徐女官有何要事?”
徐长宁请二人坐下,端来白瓷茶壶,将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碗中:“詹大人连续五年考绩评优,被擢为万平郡守,对于此事,国舅有不同意见,希望孙赫能做这个郡守。”将茶碗分别奉给二人。
左丞相接过茶碗吃了一口:“孙赫?此子实乃操刀伤锦之辈,戍守一郡,不妥。”
右丞相婉转道:“詹大人擢升的事本官也知晓,实至名归。”
徐长宁笑眯眯地望着孙国舅:“国舅爷,您看?这并非是我私人决定,涉及到北冀国的利益,两位丞相大人也都这么说。”
孙国舅一张脸已紫涨成茄子皮,避开两位丞相的视线,点指着徐长宁:“小贱人,你等着,我找皇上去!”说罢不等徐长宁开口,便快步冲了出去。
“徐女官不必将污言秽语放在心上,”左丞相起身,掸了掸袍袖,笑容温和,“你帮着太后批折子着实辛苦,也要注意休息。”
“多谢丞相大人,我不过是做一些小事罢了,相比之下,两位丞相为朝政更加操劳……”
徐长宁与左右丞相一路寒暄着到了永安宫门前,客气了一番,大太监唐弗便亲自送两人离开。
亲眼见证国舅铩羽而归,又见了丞相对徐长宁的态度,左右侍立的宫人愈发恭敬了,看来背地里那“小太后”的绰号,取的当真没错。
徐长宁却仿佛抽离了自己,她一时想不起自己到底为何会站在这里,她不是已经成功回国了吗,太后不是驾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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