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殿后,徐长宁便低垂螓首,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细软的淡蓝色绣鞋在牙白色的裙摆间若隐若现,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殿内模糊的影子。
不多时,走在她前面的王总管跪下行礼:“回主子,人已带到,奴婢告退了。”说着便躬身往后退去。
徐长宁眼角余光见王总管那般小心翼翼的姿态,自己也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规矩跪地行了大礼,叩头道:“臣女徐氏,参见皇上,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娇软清脆的女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徐长宁额头贴着地面,不得吩咐并不敢抬头。
殿内一片寂静,根本无人理会她。
徐长宁没得吩咐,自然不敢起身,只保持着行大礼的姿势,额头贴地、跪地不起。
地砖冰凉,冷意顺着额头、膝盖,双手、流窜遍全身,让她多了几分警醒。
忽然,徐长宁听见了一声隐约的抽噎,似乎还有水滴滴落的声音。
耳朵动了动,她依旧没有擅自起身,只侧耳细听,果然不到片刻,就又听见一声孩子憋着气的抽噎声。
孩子,在哭?
在养心殿的孩子,除了小皇帝还有谁?
徐长宁心里越发的疑惑了。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笑声从正前方传了过来:“你倒是守规矩。”
那清越磁性的声音十分熟悉,前几日他还将她从定亲宴上抢走,逼问她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毒,才会害得他心痛难忍。
这个时间,顾九征怎会在此处?
徐长宁猛然抬头,只见御阶之上,顾九征穿着一身玄色锦袍,怀里抱着一个七岁左右穿着龙袍的男孩,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龙椅前的书案上。
书案的另一边,放着一个鲜血粼粼、死不瞑目的人头!
明黄色的桌巾被鲜血浸染,顺着桌巾的一角,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血。
顾九征怀里的小皇帝,此时眼里含着两泡泪,憋红了小脸一副强忍着不哭的模样,甚至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也是身为人臣应该做的事?
徐长宁心头火蹭的窜了起来。
她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忠义之士,自从她年幼时被父亲亲手推进了火坑,受尽世间苦楚才活下来后,她的心里就已经没有什么家国,只有她自己的生存才是最为要紧的事。
可即便是她这样冷心的自私之人,看到顾九征所为,也不免动了怒气。
她再一次感到后悔,是她太傻太天真,当初她看到北冀国情报司的密报,见“潜匿”计划的第一环就是刺杀顾九征时,竟然会急着回来救他?
这种人,也值得救?
她现在只想杀之而后快,既能灭口,又能除害!
脚步声在殿内回荡,顾九征抱着小皇帝,一步步踏下御阶。
徐长宁垂眸,只见一双皂靴停在面前,原来他玄色的袍角上用同色的绣线绣了华丽的云纹,与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一样泛着光。
“既然皇上还有人要见,臣便不耽搁了。”顾九征磁性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一阵衣料窸窣声后,穿着明黄龙袍的小皇帝被放在了地上。
徐长宁下意识抬头,与顾九征四目相对。
顾九征挑眉一笑,当真如春暖花开一般,对比他方才做过的事,就显得更加可恨。
顾九征比了四根手指摇了摇,便负手闲庭漫步地向外走去。
徐长宁疑惑不已,他方才那个动作是何意思?
殿门敞开又关闭,面前的小皇帝憋了憋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七岁的孩子,比她的两个小侄儿也高不了多少,揉着眼睛哇哇大哭,哭得小脸通红的模样,着实惹人怜惜。
“皇上,皇上别哭。”徐长宁手足无措,忙拿了帕子膝行两步给他擦眼泪。
许是刚才被吓得狠了,小皇帝竟闭着眼,大哭着搂住了徐长宁的脖子。
徐长宁心疼不已。
一个七岁的孩子,看见那般鲜血淋漓的一颗人头,且这颗人头还极有可能是小皇帝认识的人,心理上哪里受得住
?更何况顾九征那个狗男人,竟然以下犯上,仗着自己是摄政王的二公子,就敢对天子如此不敬。小皇帝心理上的落差,恐怕也是无法承受的。
“朕,朕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小皇帝呜呜得哭着,边哭边跺脚。
“好了好了,咱不气了。”徐长宁就像在家里哄着佑哥儿和宝哥儿一般,温言软语的耐心哄着小皇帝。
过儿了半晌,小皇帝终于哭声渐弱,打起了哭嗝。
徐长宁看小孩长睫毛被打湿,眼睛也哭得红肿,叹息了一声,将帕子翻了一面又给他擦擦眼泪。
这时候,小皇帝似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显出几分尴尬,旋即就见他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双手负在身后,小大人一般,用带着鼻音的小奶音问:“你就是徐阁老家的四小姐?”
徐长宁忙退后一些,恭敬行礼:“臣女徐长宁,给皇上请安。”
看她如此恭敬的态度,小皇帝十分受用,点头道:“徐阁老是个好的,你也很好,你从北冀国救了七千战俘,朕心里记得。”
小皇帝的话,让徐长宁立即明白了摄政王与皇帝之间的矛盾发展到何等地步。
她营救的七千战俘,已经被摄政王扣上了奸细的帽子,被顾九征处死了。可小皇帝这里,却依旧只当他们是战俘,不说他们是奸细,并且承认了她的功劳。
“这都是臣女身为南燕子民应该做的。 ”徐长宁再度叩头。
小皇帝挺起小胸脯,点点头:“你身为女子,在敌国十年,辗转求生,回国时还能营救七千人,已很不容易了,只是……今日不巧,朕改日再宣你。”
“是,臣女告退。”徐长宁恭敬地应下,起身后退。
小皇帝咳嗽了一声,又道:“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再有旁人知晓。”
这是怕丢了皇家的威严?
徐长宁立即正色行礼,巴掌大的小脸上表情坚毅:“皇上放心,臣女绝不会胡乱嚼舌。”
“朕相信你,”小皇帝摆摆手,“退下吧。”
“遵旨。”
徐长宁退至于殿门前,在开门前的一瞬,看到了站在空旷大殿之中的孩子。
明黄色的小身影,就那么负手端正的站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朵开在黑色泥沼之中的花朵,孤独又骄傲。
冗长的宫道上寂静无人,只每隔一段距离便可见几个林立的侍卫,身姿笔挺,站得如同戳灯一般笔直。
落日几乎隐没于地平线,但依旧有红霞顽强的在天边渲染着绚烂的颜色。
徐长宁在小内侍的引领下出了宫门,一路来到墙根下的一辆黑色油壁车前。
小内侍行礼退下后,徐长宁才转身踏上黑色的脚踏,撩起车帘。
谁料想,马车里却盘膝坐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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