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归璨没有和往常一样立刻下线, 他站在黑暗的走廊中, 蓝眸散发出阴冷的光,好似地狱的冥火。
这里好暗。
他变成人形后,何如歌就不再和他一起睡觉。没有何如歌, 原本有了改变的生活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他想要去见何如歌,怎么样都好,只要能让他见上一面, 哪怕是远远地望上一眼, 汹涌的负面情绪都会如潮水般褪去。
内心的渴望驱使着席归璨迈出第一步,他越走越快, 迫不及待地往走廊尽头走去。席归璨走到监控室门前,手掌贴住冰冷的房门。
深夜来找何如歌, 会吓着他的吧。
双手缓慢地收回。
席归璨站在门前屏住了呼吸, 虎耳微微抖动,他将虎耳贴在门上, 将能量灌输进虎耳, 定神细听,却没有听到何如歌的心跳声。
他记得何如歌的心跳声,砰砰砰, 不急不缓, 鲜活有力, 他也记得何如歌的呼吸声, 绵长得像春天的风, 他还记得何如歌的脚步声, 有些许拖沓的声响,懒洋洋的,就像何如歌这个人慢慢走进他的心里,住下了,就再也不挪窝了。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监控室只是一个空房子,空荡荡的留不住何如歌任何的声音。
你在哪里?
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下次离开前,一定会和我说一声的。
如果这一切不是一个游戏就好了,这样他就能随时随地都守在何如歌身边,就像巨龙盘踞在他的宝藏上,哪怕在湿冷阴暗的龙窟,每天都能过得心满意足。他愿意用所有的时间来亲吻何如歌,宛如守财奴日复一日清点他的钱财。
席归璨退出游戏,一个人在寂静的深夜发呆。空旷的房间,好像有无数幽灵潜伏在黑暗中,他把所有的灯都开起来了,还是觉得不够亮堂。
手边放着一袋新买来的水果糖,都是甜甜的草莓味。席归璨坐在游戏舱的盖子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坐在长条的棺材上,和过去的死者一起被埋葬。
他往嘴里放了一颗糖,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牙齿咔嚓咔嚓把糖咬得粉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弥漫在口中,尝过世间最甜美的东西后,这些糖果所能提供的愉悦已经微乎其微了。
果然只有无知又软弱的孩童才会轻易被一颗糖哄好。成年人见过许多比糖更甜蜜的东西,胃口被一点一点喂大。所以遇到何如歌,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席归璨将十几颗糖一起倒入嘴中,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在人为制造的甜意中,他闭上了眼,甜得过分了原本会产生痛觉,类似于吃了辣的感受。屁股在坚硬的游戏舱上坐久了有点麻,也许今晚最后一面见到的寻药鼠毛正雍,席归璨忽然想起现在负责自己病情的寻药鼠毛子协。
那只胆子屁点大的寻药鼠,经常会哆哆嗦嗦地告诉他一些健康小知识。比如“十男九痔”,让他养病期间不要经常坐着,要多出去走动,万一真的得痔疮了,也不要讳疾忌医,因为这只寻药鼠认识痔疮圣手。
从前席归璨一直没有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毛子协其实和毛正雍眉眼间有三分相似。毛子协见到他总是瑟瑟缩缩,而毛正雍却从容不迫,二者之间的气质是云泥之别,毛子协这般上不了台面的模样,为毛正雍提鞋都不配。
可是当席归璨忽略两者之间气质的差别后,他真的发现毛正雍和毛子协很像。
而且他们都姓毛。
毛这个姓,在寻药鼠一族中并不是大姓。
席归璨深夜呼叫毛子协,那只窝在被窝里睡得正香的大灰鼠被“席归璨专属铃声”吓醒,在席归璨的威慑下,毛子协一点起床气都没有,细声细语道:“席少将,您现在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如果您方便的话,我现在立马上门。”
视频通话里那只脸上写满讨好的寻药鼠,和毛正雍也许不止是三分相像,如果只看五官,已经能达到六分相似。气质对容貌真是有巨大影响。
席归璨的久久不语让毛子协大气都不敢出,当他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忽然听到面前这个犹如帝王的男人冷冰冰地发号施令:“把你对毛正雍所有的了解都告诉我。”
毛子协:“……诶?”
毛子协挠了挠头,讪笑道:“您怎么突然问我的爷爷?不过您可算是问对人了,这件事别人肯定没有我了解。”
爷爷一词在席归璨心中激起千层浪,只是他这个人就算内心已经是滔天巨浪,表面依旧是风平浪静。
“我爷爷他是我们毛家的骄傲!”提起毛正雍,毛子协眉眼的瑟缩忽然消散不少,他挺起小胸膛,看到席归璨冰山的模样,又像被戳破气的气球般瘪了下去:“席少将您知道‘安拉霍斯医学奖’吗?这是我们医学界最大的荣誉,而我爷爷就是十七年前的安拉霍斯医学奖获得者!”
席归璨没有说话。
“我爷爷对精神识海研究这块领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天才,因为没有人对这些领域有这么高深的理解!”毛子协眼里充满了崇拜的目光。
“我就是因为我爷爷,才选择钻研精神识海这一领域的,不过我比较笨。”他又沮丧起来,“我有很多东西都无法理解,精神识海这一领域的所有概念都是虚无缥缈的,又没有什么实践的机会。我觉得我爷爷真是厉害,他是怎么凭空想出那么多东西的?换我我肯定做不到。”
谈到他的爷爷,毛子协的状态放松了很多,连对席归璨的称呼都无意识地从“您”变成了“你”。
“说起来,席少将你在我们眼里可是香饽饽。”毛子协看着席归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你这个病特别稀奇,可遇不可求,大家都抢着想要当你的主治医师。你知道吗,你是全星际有史以来第二个得这种病的人!第一个是我爷爷在十七年前碰到的一个病人,据说是一个小病人……”
瞳孔猛然一缩,毛子协还在滔滔不绝,席归璨的记忆却像忽然回到了多年前,那次他从洗脑室出来,被送到医务室时,毛正雍对他下的诊断结果好像就是——
旋流精神空噬症!
这段记忆是模糊的,因为那个时候的他被体内的怪物掌握身体,所有由怪物经手的记忆都平添了噩梦般虚假又癫狂的色彩。
导致多年后的他进入医务室,听到这个病名时,完全没有回想起过往那段经历。
“……据说是一个小病人患了旋流精神空噬症,他是全星际第一个病人。爷爷用自己的方法治疗了他的精神识海,不过那个方法有很大的缺陷,如果在成年后接受某种特定的刺激,病情就会复发,几乎是无药可医,爷爷的笔记里写到,如果那一天真的发生了,哪怕是他用尽全力去救,也不能从死神手里抢回那条命。”
“笔记在哪里?!”席归璨突然提高的音量把毛子协吓了一跳。这只寻药鼠又怂成一团,他小心翼翼看了席归璨一眼,“……笔、笔记在我这里,不过这个笔记不完整,有一半被人撕下来带走了。带走的那一半应该都是比较重要的东西,因为我手里前半部分的笔记,其实更像是日记。”
“谁带走了?!”席归璨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很关键的东西,多年前的真相好像就在眼前,浓浓的迷雾被一束光照亮了一角。
“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爸没有告诉我。”毛子协诚恳道。
“我要见你的父亲。”哪怕对方的嘴是蚌壳,席归璨也要把他给敲开了。
有问必答的毛子协双眼忽然黯淡下来,他低声道:“我爸去年自杀了。”
“他说我爷爷当年犯了一个错误,是要毛家人去还的。我爸很迷信,他总是认为父债子偿,如果儿子不偿还,孙子就得还,一代接一代,每个人都会背负罪孽。我爸他无偿帮病人治疗多年,去的都是穷苦的星系中最贫困的地区。去年他马上就要六十岁,我们寻药鼠一族的平均寿命是一百二三十,但是我爸说他不该活这么久。”
“所以他选择自我了结。”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爷爷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在我眼里,我爷爷是我的英雄。我爸说我五岁那年,精神识海出了问题,变成一个植物人。我爷爷本来进行的不是精神识海方面的研究,他因为我的病,改掉自己研究了半辈子的领域,涉及当时谁也没有多少研究的精神识海。”
“我昏睡了十年,我爸当时以为我这辈子都醒不来了,后来爷爷像一个英雄一样回来了。他治好了我,还把自己多年的研究整理出来,上交给了研究院,接着获得了最高的荣誉。”
他叫毛正雍。他是一只寻药鼠。
他的孙子在五岁那年得了不治之症,于是他放弃了前半生苦苦钻研的领域,选择了不被他人看好的精神识海领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去了星海孤儿院,参与了被联邦明令禁止的人体实验。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成为了联邦潜伏在星盗中的间谍。
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头,他前半生做了大半辈子的好事。他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更无愧于心。
第一次星战持续了十年,十年后在凯旋之师中,垂垂老矣的毛正雍回来了。他救回了孙子,他获得了安拉霍斯医学奖。
再接下来,他在一生中最风光无限的时刻,选择了自杀。他甚至没有去参加下午的颁奖典礼,他死了。死在了喧闹的人群之外,他的遗嘱是将自己的身体所有能用的器官,全部捐赠出去。
更为荒缪的是,他希望自己死后的尸体是被扔到星战上,被虫族吃掉。如果不能实现的话,就拿去喂猪喂狗,只求一点,不要让他入土为安。
也许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混浊的双眼闭上时,两行老泪纵横,没入花白的鬓角。
他……也曾无愧于心。
然而到最后,他问心有愧。
第一次星战后的七年,他的孙子被认为是医学界的天才,用七年时间达到了寻常人这辈子都不能达到的高度。是的,他的孙子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当今精神识海研究领域最年轻最权威的研究者,哪怕有人在背地里认为是他留给了他的孙子许多珍贵的资料,但这依然不能磨灭一个天才的光辉。
三十二岁的毛子协,虽然在席归璨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却无比受人尊敬,否则也不能成为席归璨的主治医师。
席归璨怔怔望着毛子协,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毛正雍,虽然他没有见过毛正雍年轻时的模样,可他觉得毛正雍应该就是更加从容平和的毛子协。
原来他的病从开始到结束,都有毛家人的参与。
好像一个亡魂无言的赎罪。
“……把笔记给我。”
毛子协连夜将笔记送了过来,再三叮嘱席归璨不要破坏笔记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用了星际特殊保存手法的纸张,哪怕隔了十几年,纸面依旧崭新如初,就像笔记的主人还活着,刚刚写下了笔记一样——
“小协病了,他还这么小,还没多看几眼这个美好的世界。我这个做爷爷的,必须要去治好他。”
医学笔记里穿插着只言片语的对日常琐事的记录。
“这里的环境很不好,我不想呆在这里。”
“我见到了好多和小协一样苦命的孩子。”
“这个孩子得了一个闻所未闻的病,我准备给这个病命名为‘旋流精神空噬症’,因为他的精神识海千疮百孔,两股力量在不停做斗争,就像狂风刮向海面,掀起的漩涡。”
“他的兽型可真可爱。我想要给他泡奶茶,但是他不肯喝。”
“我勉强治好了他的病,不过这样的治法有很多的缺陷,只要……”
……
剩下的笔记被撕走了。
戛然而止,连带着那些未说出口的秘密。
席归璨看着被撕成两半的笔记本,一动不动地看着,几乎要坐成一座雕像。
许久,他发出一声嗤笑。
然而蓝眼睛的眼眶却微微泛红,就像一个受了委屈却无处倾诉的孩子。
他的手用力攥住纸页,攥得那么用力,用力到几乎要撕碎脆弱的纸面。一滴泪落了下来,将其中一句话的字染到模糊——
“那个孩子,比小协还要可怜。因为他从未看过这个世界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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