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带着些少年心性的俊俏青年斜倚在侧,凤眼往旁边撇了撇,看到人身蛇尾的少女素手中攥着一把泥土正细细洒在一丛薜荔根部。做了近一会元的邻居,他就没见过这姑娘脸上有什么喜怒哀乐,日日好像带着张面具般冷淡,白白好心给她讲笑话和新鲜事听,连笑也不笑一下,哼!
他翻了个身理直气壮道:“我要吃薜荔团子,添两个鬿雀卵的那种。”女娲默默点头,洒尽手中泥土就游去一旁洗净浮尘,然后指了指另一从根部已经发紫的薜荔。
“真是的!吃个菜团子还得我自己动手!”通天伸手撑着正在开花的甘树站起身,懒洋洋并指冲女娲所指的花池挥了一下,那丛薜荔应声而倒,根部截面干净利索,汁液尚未来得及流出。女娲斜着身子看了一眼,被切下来的薜荔凭空浮起,慢悠悠飘到她面前的台子上。那把借来做菜刀用的法宝像是被什么东西提着,自己利索的“唰唰”两下将薜荔尽数切碎,混合上谷类灵植的粉末和两颗打碎的鬿雀卵,没一会儿新鲜的食物香味就从这个山崖下四散传开。
一只白鹤从空中盘旋几圈轻巧落下,翅膀尚未收起便化作一个粉嘟嘟的童子笑嘻嘻向女娲的山洞跑去。他看到通天师兄坐在洞口,端着女娲师姐自己烧的盘子,正鼓着腮帮子吹一颗碧绿里点缀些许金黄的菜团。童子用力冲树下的青年挥挥圆滚滚的小胳膊,通天冲他点了下头指指山洞:“师妹在,你稍等。”
白鹤童子站在洞口的迷毂树下鞠了一躬朝里喊了一句:“小师姐,老爷让我过来与你送玉牌!”女娲带着两只漂浮的浅盏从洞中游出,双手接过玉牌又回手让浅盏落在白鹤手中:“你一个,老师三个。”
圆脸肉呼呼的小童子笑眯了眼,最喜欢女娲小师姐了。虽然她不爱说话,也从来不笑,但他能看到她深藏在内心的温暖与良善。良善这个词,在洪荒大陆的天生神祗身上简直就像是个笑话般的弱点。作为侍奉圣人鸿钧的童子,他深知“神明”这种存在根本没有任何善恶所言,祂们只会顺从天生的本能行事,只要是神做的事便一定是正确的,那些好坏之类关于价值的评论都是由被庇护或是被损害的存在做出,对神明自身而言这些评价无关痛痒。
譬如最出名的长乘神,天予九德,他便是九德的化身,究竟长乘神自己愿不愿意,想不想,谁也不知道。再如太清、玉清、上清三清,最得老爷鸿钧心意的乃是最冷情的太清,圣人常说“唯有无我、方可证道”,这位太清师兄本性便是如此。
唯有女娲小师姐,虽然生得人身蛇尾并不是正神模样,然而哪怕低贱如花鸨一类的妖也不会更厌恶,鸾鸟这样的祥瑞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只要求到她面前,无论如何必有回应。这一切与神明“女娲”的本性无关,只是承接“女娲”之名的这位大能自身的意愿。她在克制作为神祗暴虐的本能,依照谁也看不见的准则行事,坚强又执着。
或许一开始大家都会因着沉默寡言的表象觉得她不近人情,但比起那位看似好打交道实则冷漠的上清师兄,还是女娲小师姐这样的女孩子更令人感到安心可靠。
白鹤童子先抓起属于自己的菜团子咬了一口,肉肉的小脸立刻鼓起一块,他用力嚼了嚼咽下团子张嘴道:“小师姐,会元之期快到了,届时紫霄宫大门再开,老爷这次传道后便不会再留客,您想去哪里建洞府道场呢?”
这个问题,女娲还真的没有想过,原本她心里一直想着要回不周山的。对她来说不周山既是出生之地,也是最后的归所,白鹤童子这一问把她给问住了。听这童子所言,紫霄宫第二次开门便是求道者证道之机,一旦证道,例同出师,好不好的都得被赶出去自立门户。她确实是在不周山上天生天长,可不周山又是天之脊柱,自盘古大神坐化之后一直支撑天地的天柱。这样重要的地方,真的可以随随便便据为己有设立洞府道场?
女娲认真想了一会儿,没有得出结论,她沉默着对白鹤童子摇了下头。通天在一旁已经吃光了自己那份薜荔团子,玩笑般提醒她道:“你可是在紫霄宫大殿有蒲团坐的,自与那些不入流的不同。四海仙山福地尽可去得,你往哪里去,哪里的人就得与你腾地方,想那么多作什么,只管依着心意便是。”他站起来拍拍手,连个谢字也没就这么晃晃悠悠回了自家院落。
白鹤童子目送通天离去,忙对女娲鞠了一躬道:“小师姐,您回去修习玉牌上的功课罢,老爷说过,他成圣的路子与您不和,生怕胡乱教些东西误人子弟,因此除了些许小神通便由着您在紫霄宫后山随意感悟机缘,如今紫霄宫开门在即,您也该……不是小的多嘴暨越,而是离了此地便少了层庇佑,您又从无弑杀争斗之心,这样将来要被欺负的,还是令那些凡夫俗子唯有跪拜仰视才是,您,您理应端坐天幕!”
平日里便是打死白鹤童子,他也不会对旁人说这番话。妄自揣测主人意图,说大了便是背主,对于他这种受圣人点化、由白鹤化形的仙兽来说无异于自掘坟墓。但是面对衣着简朴仍不掩光芒的小师姐,他不知不觉就将一直藏在心中的担忧说了出来。
圣人能感知天地,这样的话一说出口,便再也没有收回来的余地,万万不能存着侥幸心理想要蒙混过去。此时白鹤童子心里充满恐惧,不知将会面对何种惩罚。他正兀自抱进胳膊吓得弓起脊背瑟瑟发抖,忽然头顶一热,原来是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拂过发心。
“无事,莫怕。”
他抬头看去,一会元连嘴角也没向上扯过半分的少女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意,却比诸天万界所有女仙女妖都要动人心魄。那种温暖的,生机盎然的笑意,那种镇定自若的,和缓温和的浅笑,抚平了他心头的恐慌与无助。
“莫怕,老师不值当为这点小事动气。”她难得的说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出来,顺着童子的头顶又揉了揉:“请为我向通传,就说女娲感悟到了机缘,欲求见老师。”
白鹤童子瞪大了眼睛,先是讶异万分,紧接着眼眶中逐渐聚满水汽:“真是,太好了。如果您能成为圣人,那么,那么也就是说我们这些浮鳞鸟羽昆之属并不是无法聆听天道、无法领受教化的,对吗?”女娲给他的答复则是重重的压了一下他的脑袋。童子大喜,顾不得形象,卷了袖子一把擦过眼泪,化作白鹤振翅扶摇而上:“小师姐,小的这就去与您通传,还请稍待片刻!”
女娲只挥挥手,用神通招出一面水镜打理了一下自己,片刻便有另一只白鹤飞来口吐人言道:“小师姐,老爷命您入紫霄宫大殿。请随小的来。”女娲捏决随他一起腾空而起,须臾间就来到紫霄宫大殿后门。
如今大殿正门禁闭,想要进去就只能从后面走,蛇尾从灵石铺就的地面迤逦行过,沙沙的鳞片摩擦声被四周的寂静无限放大。身着青袍的文雅男子坐在与大殿想通的配殿隔间里,面前除了两杯灵泉便是一只瓷盘里的两个薜荔团子。
嗯,这团子可真眼熟,好像刚刚才从自家的油锅里捞出来。
鸿钧没有回头,只是非常温和的让已经来到身后的学生坐下,女娲听话的游到他面前盘好尾巴,那杯灵泉就自己挪到她面前。
“这一会元,玩儿的可曾高兴?”他对这个弟子一向放任自流,不是忽视,而是信任。天地之间须得平衡方可长存,阴阳要平衡,善恶要平衡,连各族群的强弱也要平衡。任何一方过于强盛都会挤压其他种族的空间,灵气无限制被固定在某一处不再循环,长此以往阴阳失衡,盘古大神以自身为基石铸就的这个世界就会随之湮灭。所以就连天定的几个圣人也必须是平衡的,因此紫霄宫广开大门,只要灵智已开,任谁都可入门问道。
他早先以为能代表飞禽走兽之属成为圣人的是这两兄妹中的兄长伏羲,眼下看来女娲虽不善言辞,其心思缜密之处不输其兄。她恐怕早就已经知晓自己的“道”是什么,却能按捺住本能默默蛰伏至今,究其器量,反倒隐隐有超越其兄之意。看来这天下事,也不能总用旧眼光去看,譬如现在,谁说这个女娃娃就一定是诸圣之中实力最弱的?只怕将来大家都要凭她混口饭吃。
女娲微微抖了抖尾巴尖,抬头看了眼鸿钧,又低头点了点:“万物化生之道。”早在不周山大肆开荒种地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只要自己所居之处,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繁衍的总要比其他地方更多更快。又有因着造物数次得天道赐下功德,她便知道若想成圣,唯有化生万物功德圆满才行。
鸿钧端起灵泉抿了一口,面带欣慰对女娲道:“你能熬到天道降旨才露出锋芒,心性是个好的,为师甚喜。待此次讲道结束便随你兄长回去,不周山,不合适做道场,你且去寻旁的地方住,也叫伏羲不必牵挂此处。再者,你已经寻出自己的道,为师便是圣人也不能对其指手画脚,待安顿好后须得闭一死关,不成圣不允出来,若是做不到,今后也不必再对旁人说是我鸿钧的弟子。等你成圣之日,自然会明白今日为师之意,去吧。”
女娲听完也端起灵泉一口饮尽,俯下身额首贴地冲鸿钧行了一大礼,起身时忽得红着脸对了对手指:“老师,想要那只最胖的白鹤……”鸿钧听了端着杯子大笑数声:“你这丫头,心肠也忒软,罢了。那小东西早就把心飞到你身边去,留着只怕也要犯错,就叫他跟你去吧。”说罢挥挥手,女娲又弯了弯腰才退着游出配殿。鸿钧身边的侍童昊天上前鞠了一躬,将一直跪在中庭的那个圆脸童子领了来:“请小师姐为他赐名,今日便叫他随您去。”
被罚跪的正是吃薜荔团子的那只白鹤,他进来一见到女娲就满脸惊喜,连跪得略有些瘸的腿都顾不上,只管扑上去抱着女娲的袖子。
“即为白鹤,翎羽为白,名为白羽。”女娲将手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童子身上原本淡青色的袍子立时变作白色,就连个头似乎也比之前微微高了一些。昊天见她收服白鹤童子,再鞠一躬,转身回去做事,女娲则带了这个童子往自家山洞去。
山洞还是那个山洞,女娲带了白羽回来叫他自己安排自己,这小家伙行了礼退下,没一会儿又飞回来,爪子上抓着一只干艾草蓄的鸟巢安放在洞外高大的嘉树上,又从巢穴中叼出各种毛球状的装饰品挂在四周。胖胖的白鹤跳出去飞了几步落下来收拢翅膀外头审视一番,似乎对新家非常满意。他重新变作道童模样,整了整衣服头发手执拂尘直挺挺站在门口侍立。
通天再次来串门蹭饭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一个圆脸少年站在洞口,见自己过来一面跪下磕头一面大声通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想进去就进去。他极其不爽的“啧”了一声,抬脚绕过白羽,紫色纱袍在空气中扬起一个弧度,带着上位者的傲慢与蔑视。白羽好似没听见通天的不满,抿紧嘴角安安静静跪伏在地,连衣角也没有丝毫移动。通天却觉得自己被这只白鹤莫名其妙的针对了,正在犹豫到底是给他一袖子还是一脚好让这小家伙掂量明白自己的分量。这时洞中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女娲板着脸游出来,微微侧脸对童子道:“上茶。”
白羽应声起身鞠躬行礼退下,一举一动挑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可就是让通天看得火大:“你这个童子绝对在心里骂我,就这样还不管教?你也不怕他将来惹到别个坏脾气的,抓去就地把这小东西给炖了!”
呵,你难道不招骂?女娲的目光里明白透出这个意思,这个态度通天就不愿意了——你竟然为了一个鹤童谴责我?!我们还是不是好伙伴了!
女娲:好伙伴什么的,有吗?
她的表情和目光太过直白,气得通天大大“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就走,走了好几步才背对着女娲扔过来一只储物镯:“才不是来贺你!”说完抬脚就走,转弯回了自己的小院儿。
“知错了?”女娲倒没觉得白羽有什么错,可通天说的也对,任由他把心思全摆在外面才是害了他。白鹤乃是祥瑞仙兽,悟性尚可但修为也就那样,要不是看在他曾经服侍过道祖鸿钧的份儿上,随便有点手段的人都能抓了他一锅炖熟。白羽抬头看向女娲,后者揉揉他的头发加了一句:“肚子里骂人的时候脸上要笑。”
白羽“噗”的哼了一声,女娲点点头道:“孺子可教。”松手放开他,童子低了头小声认错:“小的知错了,这就去与通天师兄道歉赔罪。”她抬抬下巴示意他自己安排。
别看上清道人通天脸上傲气,到底还是心软。白羽今日顶撞的行为要是放在再往上数的那位师兄那里今天说不得就真要在紫霄宫大打出手一回,哪里能这么轻松算了。白羽不服权威不是什么毛病,但在眼下这个世道却足以致命。女娲先保下他,再回头让他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又给了补救机会,不得不说用心良苦。至于同桌兼邻居?等会弄点好吃的叫香味飘出去就够了,某人自会送上门儿来。
果然,等她在院子里烤熟半扇领胡时通天的脚步声再次传来,他就好像之前什么也没发生那样走到老地方双手环胸坐下,后背靠着甘树,抬手就拽下来几个果子往嘴里塞,看着好不惬意!
他吃了三五枚甘果下去,这才瞟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白羽:“茶呢?”
白羽立刻用托盘奉茶上来举过头顶下跪道歉,通天接过来也不喝,往旁边石墩上一放道:“这是还在肚子里骂我呢,招你惹你啦?”白羽忍住恐惧抬头就顶了一句:“您怎能擅闯女子闺房!”
“哈?”通天一脸茫然,就差揪起他好好问问自己到底闯了谁的闺房,忽然灵光一现指着女娲的山洞道:“你管这叫‘闺房’?这不就是个山洞!”再一想想,别管山洞不山洞,师妹女娲终归是个女孩子,这样看来,早先举动确实有些不妥了,难怪这小东西不愿意。之前师妹也没有什么道童侍童之类的讲究,搞得他都把这些规矩给忘了。
“行吧,勉强看在你这算是护主的份儿上饶你一遭,肚子里骂人的时候脸上得笑,不然不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抬脚就往烤熟的领胡旁边去,只留了白羽一个人傻兮兮摸摸脸:“明明笑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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