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后,长谷部就没有再跟进来了。池棠听着身后纸门闭合的声音,按照他的叮嘱低埋着头,跪坐下来对着长案几后的身影俯身行礼。
唇齿张合数次,才发出犹如细蚊的声音,“……参见殿下。”
上一刻还好似明亮如昼的黄昏已经如梦泡影,最后那抹投落在纸窗上的光收尾成束,逐渐隐匿于黑暗。
日已西沉,审神者的房中本就门窗紧闭,现在四周更是难以视物,静谧的空气直刺她的肌肤。
轻巧的足音响起,一双小小的爪子端正地踩在榻榻米上,池棠忍不住稍稍抬眼,瞥到它像是落座在她身前。
虽然没看清模样,但她知道那肯定不是一只普通的动物,也在各个方面有别于鸣狐大人的侍从。
狐狸挠了挠脖间的白毛一直在盯着她,尖利的爪子也在无意识中伸了出来,紧扣住榻榻米的间隙,喉咙间莫名发出了焦躁的低叫。
「人类,人类……」它的声音略尖,透出一丝克制不住愤怒,「…愚蠢的人类!!」
“!?”池棠被吓得不轻,身子更是伏低,额头诚惶诚恐地抵在了手背上。
“狐之助。”
「……」管狐沉默了片刻,看着跪在面前瑟瑟颤抖的人,掉头跑向了审神者匆匆说道:「我不是在说你。」
池棠没有因为它的这句话而放松下来,细瘦的身体在黑暗中缩成一团,三枝微微皱了皱眉,指节轻叩在案几上。
和室四角的灯烛“呋”一声兀自燃起,照亮了整个房间。
即使只是一点,暖色的橙光也让她在难以招架的空间里得以稍稍喘息。
三枝惯是冷漠的双眼随着跳跃的烛光微动,最后流露出一刹无人察觉的悲唶。如果池棠抬头,会发现高高在上的审神者殿下,竟然也和她一般启唇而无言,半晌后才从齿间淌出话语。
“……是真名吗。”
自池棠进来,三枝第一个问的问题既含混又令人不解。
池棠迟疑着还没有开口,她便补充道:“我是说…「池棠」是你的真名吗?”
“是的。”
她虽然费解,但也如实回答。
“……是啊,怎么会不是真名呢。”三枝低声喃喃,随后抿住了嘴唇。
狐之助却忍耐不住,「蠢货…!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便说出来!」
“抱、抱歉!”池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听见它盛怒的声音只能无措致歉。她睁大的眼睛微微湿润,将姓名告知对方,这不是…基本的礼仪吗?
“狐之助。”三枝注意到座下的人一抖,声音稍稍压低,“再这样说话就把你丢出去。”
「…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是的话,你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三枝沉默了片刻,“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应该把情绪发泄在她的身上。”
「咕呜…」狐之助沮丧地低下了头。
对,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受害者啊。
池棠听不懂他们之间隐晦的交谈,直到那个坐在主位上的人起身,慢慢走向她。
“抬起头来。”她在她身前跪坐下,伸手去触摸她的脸颊。
“阿棠,看着我。”三枝换了称呼,声音也略柔软下来,指尖移至她的头顶轻轻抚摸,“别害怕。”
“别害怕我。”
正如池棠对她的第一印象,若是三枝敛去所有的锋芒,那周身洋溢的灵力对于人类来说无异于灵蛇之珠,既可引人沐圣雨,也可杀人于无形。
遍布人间历史各个地方的巫祝祭司,就是凭借与生俱来的点滴灵力,或真正入道或诱信徒一同失智堕落。
不知不觉中池棠不再过于紧张,身体也停止了瑟缩,虽然还有些犹疑,但还是顺着审神者指尖的力道慢慢抬起了头。
入目是一双赤红的眼,浅色的眉睫有着与发色相近的栗色,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出透明的错觉。
三枝轻轻将她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后,清淡地开口,“我赐予你自由生活在这里的权利,日后亦无需对我这样战战兢兢。”
“我只希望你不要留有任何遗憾,毫无负担地享受这段时光。”
“审…审神者殿下?”
“……”三枝顿了顿,“叫我的名字吧。”
池棠“啊”了一声,连忙摇头,复又看到审神者的表情,有些讷讷地垂下了眼睛,低声喊道,“三枝殿…”
三枝没有再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和缓的态度,池棠踌躇片刻后不自觉开口了,“那个…三枝殿,未经您的允许擅自使用了您的物品,我真的很抱歉。”
“…此事无妨。”三枝轻描淡写地回答,很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衣服……对,衣服。”
“什么?”
“你去把长谷部叫来。”
池棠依言点头,在退出和室后,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喜难自已,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审神者是三枝殿……真是太好了。
在门外不远处候命的长谷部一眼就看到了出来的池棠,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眉眼间的凝固也略微放松下来。
“长谷部大人,”池棠朝他招了招手,“三枝殿找您呢。”
两人一同进入房间,此时审神者回到了案几后,正端雅地运着狼毫笔书写绢帛,她的语调没有波澜,眉眼未动,“从今天起,由阿棠就任我的近侍。”
长谷部一愣,惊愕地抬起头,“主?”
“…近侍?”池棠小心谨慎地重复了一遍,狐之助站在案几上对她解释:「就是审神者的贴身侍从。」
不等池棠说些什么,长谷部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口了,“这是怎么回事?三枝殿,可是我有什么地方……”
狐之助跳到了窗棂上,用爪子推开了纸糊,「长谷部阁下,请问外面这棵是什么树?」
长谷部正坐着没有回答,双拳置于大腿上紧紧攥住。
池棠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愈渐难看的脸色,顺着视线望去,窗外一片夜中的昏暗,但还是可以看清那里是没有树木的。
她不是很理解小狐狸的意思,直到它将窗户重新合上,「殿下不是不满意你,只是不希望你带着这种身体还要过于辛劳。」
池棠愣了愣,这是在说…长谷部大人视力有碍?
「再说,现在也没有溯行军的威胁,你大可放心。…不,说不定敌军来了还得三枝保护你们…—嗷呜!」
“你无须多想。”三枝伸指弹开狐之助,因为清楚臣下的性格,便多说了一句,“况且她是女性,方便。”
“……”长谷部的额角微微显露出隐忍的青筋,既无法反驳狐之助的一字一句,也痛恨自己的无能,最终咬着牙低下了头,“…我明白了,这种状况下,我只会给主添麻烦。”
这时池棠才敢插嘴发言,“等、等等啊,我……”
“既然主相信你,你就不要怀疑自己了。”长谷部毫不留情地打断她,随后眼风一扫,眯起眼睛盯着池棠,“我会手把手教你,如何侍奉主君。”
“??”好恐怖!?
“回去吧。”三枝挥退有些吵闹的二人,等到金色的隔扇闭合,才抬起头想着某事。狐之助恹恹地走回她身边趴下,「这都午夜了,还骗我说不加班……我要睡了。」
“嗯,快睡吧。”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狐之助深感不妙,它倏地竖起耳朵,只听三枝接着说道:“两个时辰后去万屋。”
它气绝,「你、你这么早去那里干什么啊!!」
……
长谷部留下一句“明天就开始”后拐向了与池棠不同的方向。池棠有些无语艰噎地看着他气汹汹的背影,又觉得好笑又有点温暖在心扉蔓延。
她设想过最好的情况,不过是审神者接受了她。如今,她不仅没有失去他们,还得到了来自三枝殿的垂眷。
满心溢出的喜悦之余,她是有那么点不安的。但杞人忧天不是她的性格,现在被三枝殿委以重任,虽然不是很了解近侍的意义,她也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翌日,在比清晨还要早的时间。
两位付丧神匆忙回应审神者的召唤,三人一狐穿越了灵道。
池棠因为昨夜入睡的时间较晚,一不留神就睡过了头,她赶忙想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却被枕边莫名多出来的一本小册吸引了视线。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裹着被子翻开了织面的硬封。
“诶…”池棠略略睁大了黑眸,忍不住惊叹出声,这是一本传统的折页册子,一重纸上被熏了紫阳花香,而和纸上则是绘满了一页页和服仕女。
墨质浑厚的线条勾勒出了各色女性的躯体,她们都身披轻煖,衣着华靡,颜色艳侈的打褂与振袖绮丽十足,右上角还各自题了名称,简述其中奢贵的质地和织纹。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曳地盛装,就连大正时期搭配行灯袴的二尺袖都有。
池棠看得眼花缭乱,因为太多她没时间一一去看,翻到最后几页,甚至发现了小袿和十二单衣。
满脸问号地从被子里出来,池棠被冷得一哆嗦,搓着肩膀跑向衣柜,一打开就吓傻了。
她原本空落落的立柜里不知何时挂满了繁复的和衣,底部放着折叠整齐的半襟和各色丸带,带扬和带缔更是塞满了抽屉,不说木屐,就连扇子都有不同种类的。
等等等等?
池棠脑子有点发懵地跑回被褥边拿起那本画册,几番对比后才确认了这本子上绘的,就是她衣柜里的和服。
“……”她拿着册子的手垂了下来,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手腕反转,折页的背后,都书写着长短不一的字句。
字体与前面的略有不同,像是看到绘图后就以她为模本想象了一番,写下了一句句迤逦暗昧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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