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兄弟

小说: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者:写离声
    韩渡离宫出走半年多, 长了点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这话听着像是责怪, 其实他阿兄态度已经松动了。

    他忙再接再厉:“阿兄, 阿婴知道错了, 离了家, 在外头餐风饮露,方知这世上只有阿兄疼我,替我遮风挡雨……”

    太子仍然一脸愠色, 但眼底不自觉地带了笑意:“在外头学的这些市井无赖习气!”

    韩渡一见有杆子, 还不赶紧顺着往上爬:“阿婴不敢诓骗阿兄,句句发自肺腑,真的,前些时日我还病了一场……”

    他说着伸出手腕:“阿兄您看,我手上都瘦得没肉了, 自小到大没这么难受过,好在有个朋友慷慨仗义, 替我延医请药, 还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月余, 阿婴这才能回来见阿兄。”

    太子快被他气笑了:“病成这样你都不知道往家里送个信?”说着冷哼一声, 就要拂袖走人。

    韩渡心里一凉, 恨不得把方才的话吃回去,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情急之下, 他不管不顾地往床外一扑, 拽住了太子的下裾:“阿兄……”这一下动作太大, 牵动了腿和屁股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登时冒出冷汗,本来就憔悴的脸色变成了煞白,连嘴唇都脱色了。

    太子勉强硬起的心肠顿时像泡进了强酸,又怒又心疼,终于还是心疼占了上风:“你就气死我罢!”边说边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弟弟扶回床上。

    韩渡一看有戏,“嘶嘶”抽着凉气,顺手抓住兄长的袖子:“阿兄……”

    太子恨不能再把他拎起来揍一顿,咬牙切齿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阿兄,”韩渡拽着他袖子摇了摇,跟小时候讨糖似的,“我病中受了那朋友的大恩,想报答他,好不好?”

    太子虽然恼火,但也通情达理,赏罚分明,一码归一码,那人既然对弟弟施以援手,他这做兄长的自然不能亏待了人家,他点点头:“此人现在何处?我叫人送些财帛与他。”

    韩渡连忙摇头:“阿兄,我这位朋友轻财重义,财帛珍宝都不放在心上,他不知我是皇子,尽心竭力地救我,全是出于道义。”

    太子一听那人不知弟弟身份仍旧尽心救助,倒是多了几分好感:“那他喜欢什么?投其所好便是了。”

    韩渡眼珠子一转:“这人没什么别的喜好,就爱读书。”

    “那好办,藏书楼里有的是书,你养好伤自去挑了送他。”

    东宫藏书楼里有许多珍稀古籍,韩渡料想蔺七郎一定喜欢,但此时他最需要的肯定不是书。

    韩渡偷偷觑了一眼阿兄,见他嘴角微微上翘,知道他此刻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开口:“阿兄,我难得有个投契的朋友,让他进崇文馆侍读好不好?”

    太子腾地站起身:“胡闹!崇文馆是什么地方?岂是我想让谁进就能进的?”

    崇文馆设在东宫,只有皇子、宗室和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孙才能入内读书,别说一般人,就是一般高官子弟也只能望洋兴叹。

    韩渡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策略了,慌忙道:“阿兄,您也见过蔺七郎的,那日神童科殿试文章作得最好的那个就是他。”

    太子听了这姓氏微微一怔:“你说的是那省试位居榜末的童子?”

    韩渡双眼倏地一亮:“对,就是他,阿兄您也记得他吧?他省试的卷子答得也好,都是薛鹏举那竖子假公济私,暗中作梗……”

    太子斜了一眼弟弟:“放肆!朝臣也是你可以诋毁的?”

    韩渡赶忙认错,太子这才缓颊道:“蔺七郎出身寒素,省试居于末位,又不曾经过阿耶亲试,抬举他进崇文馆当侍读难免惹人非议。”

    韩渡挑了挑眉,愤愤不平:“那日在含元殿,他的才学臣工们有目共睹,不是说要至公取舍、野无遗才吗?蔺七郎的才学和德行都出类拔萃,冯十三那种人能进崇文馆,真正的优异之才却被遗弃,所谓的天不弃才不成了笑话?”

    太子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幼弟:“倒没看出来你口舌这么便给,当个皇子真是屈才了,我看你该去当御史。”

    他顿了顿,眼神黯了黯:“这次神童科因何而开,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么?这次你捅出这么大篓子,公然给贵妃和冯家没脸,还往崇文馆塞人,生怕阿耶想不起这事来?”

    韩渡梗着脖子道:“那我去向阿耶请罪,随他怎么惩处,收我封地也好,贬我为庶人也罢,反正我不能背信弃义辜负朋友。”

    太子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你……”

    韩渡没等他开口骂,抢着道:“我有法子,保管不教阿兄为难。礼部不是要把亲试的文章选编成集么?咱们把蔺七郎的那篇也放进去,到时候天下读书人见了自有公论,也好叫天下士人看清楚薛鹏举那伙人的嘴脸。”

    太子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这次神童科用了进士科的考卷,朝野物议纷然,阿耶明察秋毫,你看他可曾发落薛鹏举?”

    韩渡横眉道:“这么大的事难道就这么一条锦被遮过去?那些御史都哑了么?”

    太子拍拍弟弟的脑袋:“阿耶心里有数,我们不必穷追猛打,有时候过犹不及,你且记住,凡事莫要逞强,二郎那边能让就让着点。”

    韩渡不甘心地轻哼了一声:“殿试那日阿兄不也逞强了?”

    他说的是那日皇帝叫崔琰作凤凰赋,太子提议让所有举童一起作赋,因为此举,冯盎出了丑,不但闹得冯贵妃没脸,也让权知贡举的薛鹏举丢人。

    太子摇摇头:“你还太小,有些事还不明白。我这么做阿耶当时虽然会嗔怒,但我若是隐忍不发,阿耶事后想起反倒要疑我心思深沉。”

    “一家人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真是好生没劲。”韩渡撅了撅嘴。

    太子心中叹息,但面上还是淡淡的:“我们虽然也称陛下阿耶,但究竟与寻常人家是不一样的。既然生在天家,从小衣锦馔玉,享万民的给养,便不能再奢求寻常人家的温情了。阿婴,人不能太贪心。”

    韩渡眼珠子一转:“那也未必,我不就有个世上最好的阿兄么!”

    太子被他冷不丁逗得一笑,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巧言令色。”

    韩渡偏了偏头:“我不是小儿啦,阿兄莫要再摸我头了,摸多了不长个子,你看我离家这半年没被你摸头,立马就长高了。”

    太子嗤笑:“胡说,你自己不长还怨我。”

    韩渡辩解:“我分明长了,没几天就比你还高了。”

    太子不禁失笑,眼里满是温柔:“好,好,那我等着这一天。”

    韩渡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被绕远了,又把话题扯回来:“阿兄,那蔺七郎的事呢?”

    太子沉吟片刻:“你且等等,时机到了我自会与阿耶去提。”

    韩渡顿时大喜过望,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眉毛简直要从脸上飞出去:“阿兄你是不是早有主意了?你也觉着他出类拔萃对不对?”

    太子脸一沉:“你别蹬鼻子上脸,擅自离宫的帐我还没和你算完!”

    韩渡有恃无恐,哪里还怕这个:“算罢算罢,好阿兄,只要让蔺七郎进崇文馆,你再打我十七八顿也行。”

    太子忽然想起,那蔺家孩子模样似乎特别出挑,明眸皓齿他依稀还有些印象,不禁狐疑地打量了弟弟几眼,见他还是一团孩子气,方觉自己是想多了。

    殿试后又过了七日,神童科放榜,崔家十一郎崔琰众望所归地得了状头,冯盎位居第二,卢钺得了第三,张十八郎第四,其余及第者多是官宦子弟,真正的寒家子一个也没有。

    崔琰和卢钺本来就是京师出了名的神童,这回算是锦上添花,冯盎这第二很有些名不副实,单看他姓氏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朝中不是谁都卖宠妃面子,明嘲暗讽的不少,民间那些读书人更是不遗余力地编排冯家这暴发户。国朝风气开放,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极少会因言获罪,便有刁钻的读书人编了歪诗和童谣消遣冯家人,在市井中传唱不止。

    进士科还未放榜,神童科先让京师热闹了一番,不过这些热闹也蔺知柔已经无关了。

    蔺知柔想即早动身回江南,但白稚川同行的那位友人在京中有事绊住了脚,生生拖了半个月,蔺知柔倒是不介意独自上路,奈何白稚川说什么也不让,他端出世叔的谱,又抬出柳云卿来,她也不好固执己见,只得又在延兴寺等了半个月。

    三皇子始终没让人来取他的行李,蔺知柔闲着没事,便把他住过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把散落各处的书卷、纸笔和衣裳收到箱笼里,归置成一堆,以防万一他哪天突发奇想差人来取。

    至于那天在殿上,他对她比口型,让她等他,蔺知柔没怎么放心上。三皇子离家出走大半年,如果她是皇帝,打断他的两条腿都算轻的,哪里还会放他出来。

    不知不觉到了十二月末,白稚川的朋友终于把京中的事情处理完,预备启程返乡了。

    这位朋友是苏州人士,来往两地做香料买卖,一行有五六车货,雇了几个佣保,蔺知柔赁了辆驴车跟他们一起走,方便照应。

    终于到了启程那日清晨,白稚川帮她把箱笼搬上驴车,骑着驴送她出城。

    分别在即,不知再聚首是什么时候,两人情绪都有些低落,一路上默默无语。

    到了城门口照例要交验过所,蔺知柔跳下车,忍不住回望沐浴在冬日朝阳中的长安城,即便是数九隆冬,草木凋零,这个都城也不见半点萧索,她像一个丰艳健硕的盛年美人,傲然伫立着。

    想起来时的踌躇满志,蔺知柔不禁有些哑然失笑,她默默地收回视线,掀开车帷,打算回到车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七郎!等等!蔺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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