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赏赐

小说: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者:写离声
    本来太子也不必留到方才, 是他自己执意要一一为生徒和举子们亲自颁发赏赐。

    眼下他有事匆匆离开,便由国子监祭酒和权知贡举的中书舍人薛鹏举继续为他们颁发赐物。

    太子一走,蔺知柔听见身后贾九郎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再一想两人长得极其相似的眼睛, 心里的猜测不由更进一步。

    正思忖着,排在她前面的举童已经领完了赏赐, 礼官咳嗽了一声, 她赶紧快步走上前去,向上坐的几位官员行礼, 一边自报家门:“吴县蔺遥叩见各位官长。”

    她口齿清楚, 一口官话听不出半点口音, 行礼一板一眼, 身姿仪态无懈可击, 加上生得眉目如画, 立即引起了一众官员的兴趣。

    前来观礼的都是五品以上的清资官, 但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公务繁忙, 在仪式开始时象征性地露个面便离开了,因而着紫的官员一个也没有, 满目皆是深浅不一的绯色公服。

    其中一名着深绯色圆领袍的老者觑眼打量了她一会儿, 温声道:“你是扬州贡举的?年齿几何?”

    蔺知柔大方作答:“回禀张侍郎, 小子虚度十一载, 承蒙侍郎与李长史不弃, 得此殊荣。”

    这名绯袍官员正是张十八郎那个在吏部任侍郎的叔祖父, 他见蔺知柔认出他, 脸上微有讶色,虽然方才礼官将他们这些观礼的官员都逐一介绍了一遍,但一般人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小小孩童竟然留心记下,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他沉吟片刻,捋着斑白的长须,夸赞道:“好个伶俐佳儿。”

    说完转过头,看看身边着浅啡色公服的年轻官员,半开玩笑道:“薛舍人,此子乃是我们吴县的神童,比你长安万年的孩子如何?”

    那官员便是此次权知贡举的中书舍人薛鹏举,他不动声色,淡淡一笑:“张侍郎的家乡山川灵秀,人才辈出,晚生自愧弗如。”

    张侍郎爽朗大笑:“薛舍人过谦了,穷乡僻壤,怎比得京兆人杰地灵,还望贤弟判卷时手下留情。”

    在场的虽然都是四五品的官员,但张侍郎年资不是旁人所能比的,在朝中风头颇劲,吏部尚书年事已高,已经上了几次辞表,一旦他致仕,那下一任吏部尚书的人选不做他想。

    因此众人都十分捧场,纷纷笑着附和。

    就在这时,一个着浅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忽然问蔺知柔:“听闻蔺小郎君师从柳家十四郎?”

    笑声蓦地停住,这一群当官的都是人精,但不是所有人都对蔺七郎这样的无名小卒上心,她和柳云卿的关系也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

    蔺知柔看了眼那发问的官员,是门下省的给事中王寅,她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端端正正地行个礼答道:“小子代家师多谢王给事垂问。”

    一众官员面露沉吟之色,脸上依旧笑盈盈的,只有眼睛里露出各异的情绪,有的人好奇,有的人深思,也有人露出惋惜。

    张侍郎仍旧慈眉善目,乐呵呵地对众官员道:“柳云卿是精博通赡的奇才,难怪他收的徒弟也是天赋异禀。”

    蔺知柔不卑不亢道:“张侍郎谬赞,小子自当尽力不让家师蒙羞。”

    众人神色各异,但都众口一词地夸赞起他来。

    如果蔺知柔真是个十一岁的小孩,这时候说不定已经飘飘然沾沾自喜,可惜她是个成年人,而且既不瞎也不傻,知道那张侍郎话里有话。

    那姓王的给事中当着一众官员的面点破她的师承,更是不知安的什么心。

    朝中的派系朋错综复杂,柳云卿大约是见她年纪小,不愿让她过早了解这些事,以至于她两眼一抹黑。

    不过明面上针对她的必然来者不善,看着替她说话的也未必是朋友。

    蔺知柔只做看不出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汹涌,从国子监祭酒崔峮的手中接过代表赏赐的木牌,道了谢便朝外走。

    排在她之后的是张十八郎,他上前自报家门,官员们一听他姓氏和籍贯便知他与张侍郎的关系。不过大部分人事先不知他形貌丑陋,见了本人都吃了一惊,但当着张侍郎的面都隐藏得很好,赞叹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张十八郎本就恃才傲物,年纪小又没什么城府,当即面露得色,张侍郎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张十八郎心中一凛,立即垂下头。

    张侍郎等同僚们把他侄孙花式夸奖了一顿,这才谦虚道:“小子不才,诸位快别把他夸上天了。”

    众人又道他过谦,把张十八郎又盛赞一番。

    有人对薛舍人道恭喜,顿时一片真心假意的贺喜之声此起彼伏。

    薛鹏举权知贡举,便是这一年进士的座师,又遇上难得的神童科,中第的神童自然也是他的学生,运气比起往年的试官又更好些。

    何况本来这一切都轮不到他,是刘侍郎突发风疾,让他趁虚而入。

    本来以薛鹏举的资历和人望都轮不上,也就是天子为了立后的事跟一干犯颜直谏的重臣怄气,不然也轮不到他来捡漏。

    薛舍人在贵妃立后一事上立场坚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但是他在朝中的资历与在文坛上的名望都不足以服众,平日与他不太对付的同僚不少,此时他们既艳羡又不忿,都存了看好戏的心。

    张十八郎在叔祖父警告的眼神中收起了骄矜之色,安分地领了赏。

    轮到既没有显赫家世又没有厉害师承的贾九郎,官员们本来兴趣缺缺,打算说两场面话勉励一下就打发了,可贾九郎行了礼抬起头,众人都是一怔,这小儿生得也太好了!

    这扬州果然人杰地灵,前三名里除了张十八拖后腿,其余两人都生得容貌出众,在众多举子和举童中鹤立鸡群。

    话说回来,张十八郎丑得如此不拘一,也能算另一种意义上的鹤立鸡群了。

    蔺知柔虽然生得好,但柳云卿徒弟的身份比外表更引人瞩目,而贾九郎除了生得好别无所长,外貌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句:“江南果然人杰地灵。”

    容貌虽然不能代替才学,但在才学相当时,容貌风姿胜人一筹,无论科举还是日后为官,都是一项不容小觑的软实力。

    太子一走,贾九郎有恃无恐,在场的没有一人着紫,即使曾在宫宴朝会上见过他,多半也只是远远的一瞥,何况他此时的形貌与离京时有了不小的变化,即便有人觉着面善,也不会往他身上想。

    他昂首挺胸,像朵凌风招摇的牡丹,舒展着枝叶任由那些凡夫俗子观赏赞叹,等着他们欣赏够了把他的五匹绢给他。

    就在这时候,离座的太子不知为何又步履匆匆地折返回来,官员们纷纷离座避席,起身行礼。

    贾九郎脸色一变,趁着众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微微低头,迈着小碎步快速溜了出去。

    太子与官员们一番礼让,重新入座,国子监祭酒一抬眼,这才发现方才那容貌出众的举童不见了踪影。

    “贾九郎何在?”他问了一声,“他的赏赐还没领,怎么就走了?”

    排在后面的是其它州府的举童,闻言施礼答道:“起禀祭酒,那位同科方才出去了。”

    有人半真半假地恭维道:“小门小户的孩子慑于太子殿下的天威,竟然吓得连赏赐都不要了。”

    太子掀起眼皮看了那官员一眼,微微一笑:“蔡侍郎说笑了,只有陛下才有天威,孤何德何能,让侍郎如此抬举?”

    这话透露出的含义不言而喻,堂中陡然一静,官员们噤若寒蝉,只有一些举子不明所以,还在面面相觑。

    那蔡侍郎吓得整张脸脱色,匍匐在地上,行了个顿首礼:“老臣失言,请殿下责罚。”

    太子若无其事地一声轻笑,上前将侍郎扶起:“侍郎切莫如此,孤知你不过是无心之语,便是陛下在也不会责怪于你,孤又怎会越俎代庖?”

    说罢,他往门口望了一眼,收回目光,对方才那个举童温声道:“你是哪里人?”

    那举童脆生生地应答,堂中凝重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蔺知柔领了赏之后没有立即走,在国子监外面等贾九郎出来,他们接过的赏赐是木牌和文书,还得去左藏库兑换实物绢帛,蔺知柔不想另外花时间来皇城跑一趟,打算等来贾九郎就去附近的车行雇一辆驴车,去左藏库把绢帛兑了。

    等了一会儿,只见张十八郎从门里走出来,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蔺知柔与他同行数月,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远远地冲他一揖,并没有与他叙旧的兴致。

    她以己度人,以为张十八郎也不耐烦搭理她,谁知那丑娃却朝她走了过来。

    张十八郎目光闪烁,抿了抿唇,半晌道:“上回的事……多谢。”

    蔺知柔怔了一下方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当初在船上替他找出考状和家状,她本就是举手之劳,也没有指望他感激自己。

    张十八郎从那件事之后越发沉默寡言,见了她总是皱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还想这小孩真是别扭,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道谢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么?这包袱也太重了吧。

    蔺知柔不觉笑道:“无妨,不过是举手之劳。”

    张十八郎对道谢这项业务十分生疏,说话的语气倒像在追责:“你本可以不说的。”

    蔺知柔想了想,她当时确实可以置身事外,这样张十八郎不战而败,她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不过这个念头从未出现在她脑海中,她不是个追求公平公正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也不屑用这些手段。

    张十八郎垂下眼睛,像棵蔫答答的咸菜:“也是,你从不把我放在眼里。”

    蔺知柔:“……”这小孩怎么老爱钻牛角尖。

    不等她说什么,张十八郎道:“不过你省试还是别存什么希望……”

    他冲不远处的一群白衣举童努努嘴:“看到中间那人了么?中书侍郎的嫡孙,还有他旁边的,是博陵崔氏子弟,那群人个个都是高官子孙,他们也不是空有家世的人,我参加过一回他们的诗会,有真才实学的不在少数。他们……”

    他看了一眼蔺知柔,涩涩地说:“与你我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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