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蔺知柔在扬州登上大官船,沿漕渠北上。
与她一起登船的除了十来个举童、二十多个成年举子, 还有上计的官员和一堆扬州当地土特产, 比如工艺高超的百炼水心镜和“冻雪交光”、“余霞斗彩”的绫绢锦绮——都是献给朝廷的贡品。
每岁岁末, 各地方官员都须将辖内的户口、垦田、钱谷、刑狱状况等编成计簿,上报中央,以便朝廷评定官员政绩, 各地贡品也将随计簿一起上呈朝廷, 这就是所谓的随计入贡。
在朝廷眼里, 举子也属于贡品的一类, 是一种另类的人型土特产。
按照本朝律令, 人型土特产应该随着其它稀罕物品一起入京,因而科举又称贡举。
元旦的大朝会上,优秀举子代表将有幸前往皇宫参拜天子, 并且还能走在贡品的前列,十分光荣。
而神童科这些举童此时还算不上人才,若非要类比, 大约只能算祥瑞,就跟他们船上那只得了白化病的稚鸡一样,属于珍稀而无用的东西,主要功能和价值是引起围观。
不过事实上, 举子随计入贡的规定几乎成了一纸空文, 大多数进士科的举子都选择自行入京, 与贡品同行的倒是凤毛麟角。
一来随计入贡条件艰苦, 二来进士科要留出行卷的时间,提前数月至大半年便要入京,拜谒权贵显宦、与文人士子结社交游,以期在文坛上占领一席之地。而随计入贡时间卡得紧,很少有这个余裕。
随计入贡的优势也很明显,就两个字,省钱。一路上水路交通、打尖住店的费用都由公家承担,而且可以住在公办的馆驿,提前感受一下公费旅游的体验。
当然此公费旅游非彼公费旅游,船上十个孩子挤在一个船舱里,睡的是大通铺,换陆路也没好多少,驿馆有房时还好,若是恰好碰上客人多,杂物棚、柴房、廊下、院子里打个地铺就得对付上一晚。
蔺知柔一来是图方便,二来是为了省钱,其他几个同行的举童也大多是寒素子弟,只是里面混入了两个奇怪的东西,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一个是家大业大的张十八郎,明明不缺钱也不用操心行程,事事都有家人管事安排妥当,不知为何要来遭这份罪。
另外一个则是祸害贾九郎。
这假九郎扰人的功力比她师弟更胜一筹,宋十郎好歹脸皮薄,你不搭理他他觉着自讨没趣,一会儿也就退散了。
这一个则浑似没有脸皮,自打上了船便镇日缠着她东拉西扯,船一靠岸就拖着她上岸瞎逛,美其名曰“观风俗,知得失”。
蔺知柔起初以为他只是没眼色,明示暗示了几回,这才发现此人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肚子的坏水。
某一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樗蒲,趁着负责监管他们的户曹史不在,偷偷在船舱里开赌局,赢回来一堆糕点果脯咸菜,害得两个小孩哭了一场,事后被户曹史知道了差点没把他连人带赌具一块儿沉江。
蔺知柔至今仍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甚至连他是男是女也无法确定,有时候觉得他言行举止像男孩,可某些做派又像大姑娘,蔺知柔无从判断,便不去理会了。
时值酷暑,船舱里闷热不堪,蔺知柔每天早上都是热醒的,爬起来席子上一个完整的人形,稍微活动一下就是满身汗,仿佛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衣裳一会儿湿一会儿干,一天下来都结了盐花。
船上又没有沐浴设施,这种情况下要维持读书人的斯文体面实属不易,举童们纷纷宽衣解带,捋起袖子卷起裤腿,更有甚者干脆袒胸露腹,蒲扇摇个不住,连户曹史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不时有人打了凉水提进船舱,当着众人的面脱了衣裳擦身,张十八郎亦不能免俗,挣扎了一番便也抛开矜持放飞了自我。
只有蔺知柔和贾九郎特立独行,两人的衣衫总是穿得比旁人齐整,酷热难当时也不过是卷个袖子挽个裤腿,绝不赤膊上阵。
蔺知柔总是等到三更半夜众人都睡熟了,假装去厕房,趁机跑去甲板上无人的角落草草擦洗一番。
至于贾九郎是怎么解决的,她就不知道了。他们俩的床铺紧挨着,反正她从没闻到过什么异味,反而有股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在一片酸不拉唧带着乳臭的汗味中独树一帜。
两人这般卓尔不群,众童子看在眼里,早犯起了嘀咕,这一日终于有人问出口:“贾兄,你不流汗么?怎的不见你沐浴?”
发问的周四郎,这回覆试考了第四名,生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喜眉喜眼,很有人缘,其他孩子喜欢与他作伴,户曹史和别的吏员也喜欢他。
他问的是贾九郎,一双笑眼却直往蔺知柔身上瞟,这个解头性子清冷,不像贾九郎那么好打交道。
贾九郎微微一笑,故作深沉道:“周贤弟,‘为人心静身自凉’,浴身不如修心养性,只要如贾某这样修习道法,贤弟也可得清净体,无垢身。”
蔺知柔:“……”
周四郎脸颊微红,揖道:“贾兄这番话颇富机趣,愚弟受教。”
其他几个孩子却是信以为真:“贾兄修的是什么道法?可否教教我等?”
“某修的道法就叫做‘无垢’道,修到上层非但不用沐浴体自生香,连蚊蝇见了你都绕道……”贾九郎开始滔滔不绝地胡诌八扯。
众童子啧啧称奇,有人已经跃跃欲试要修这神奇的道法。
张十八郎“噗嗤”笑出声来:“愚不可及。”
其他童子本就看不惯这獠童假清高,眼下听他出言不逊,顿时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他来:
“一天到晚看不惯这个瞧不起那个的……”
“这么厉害怎的当不了解头?”
“难怪他们说相由心生……”
周四郎打圆场:“张贤弟不是这个意思,大家别误会了。”
张十八郎挑起下巴,三白眼冲他一瞟:“某就是这个意思。”
另一个人高马大的举童道:“张十八,你瞧不上咱们,不愿与咱们为伍便罢了,如何还口出恶言?”
周四郎也劝道:“张贤弟,我等一同上京赴考,既是同乡又是同年,何其有缘?理当相互照拂……”
张十八郎没等他把话说完,哼了一声道:“张某此行是为了举试,不是为了交友,同乡同年?考中了才叫同年,在座诸位以为童子科会取几个人?一个扬州又会取几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余童子都是一怔,进士科一年只取三十来人,而童子举说到底只是个添头,纯粹用来装点太平盛世,都不算正经取士,全国能取个十来人就算多了,真正能够扬名立万的大约只有前三,剩下那些都是添头中的添头。
而且为了平衡各地录取比例,同一州郡录取两人以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张十八郎还嫌不够,接着又得意道:“你们那日没听户曹史说么?元旦大朝会上只有各州前三名有幸入殿朝见天子,尔等是没有机会了,一路上交些朋友也算不虚此行罢。”
这下子连周好脾气的周四郎都有些绷不住了,脸红到了脖子根,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张十八郎凭借一己之力替前三名拉了一大波仇恨,骄傲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龅牙。
蔺知柔无奈地拿起卷书走出船舱,去甲板上躲清静。
不一会儿,贾九郎也寻了出来:“七郎,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蔺知柔只作没听见,兀自埋头读书。
贾九郎伸出根白玉似的手指,将她的书卷往下一拨:“去罢去罢。”
蔺知柔屈指,轻轻把那根手指弹开,眼皮也不抬一下:“你去找张十八罢。”
贾九郎“啧”了一声,一脸牙酸的表情:“饶了我罢。”
蔺知柔又道:“周四郎呢?他不是很喜欢找你玩么?”
贾九郎抚了抚下巴:“那小孩心眼太多,我不爱同他玩。”
谁的心眼有你多!蔺知柔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了,终于放下书,撩了他一眼。
贾九郎又拽她袖子:“我保你看了不后悔!”
蔺知柔拗不过他,这书也读不成了,只好将书卷好,放回船舱,然后跟着贾九郎去看他的好东西。
贾九郎领着她,一路镇定自若地绕过船舱,来到船尾的木楼梯前。
这艘官船长五丈,客舱分了三层,仆役和货物占据底舱,举童、举子和大都督府的吏员、白直住中层,上层住的则是有品级的官员。
这艘船上有两位品官,一位是正七品上的录事参军,另一位是正七品下的户曹参军。
楼梯前有道小门,门上挂着把铜锁,防止闲杂人等上楼。
蔺知柔警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贾九郎竖起食指,贴在鲜润的薄唇上,桃花眼盛满笑意:“嘘——”一边从怀里掏出根比头发丝略粗些的铁丝。
蔺知柔:“……”
顷刻之间,只听轻轻的“咔嗒”一声响,锁开了。
贾九郎蹑手蹑脚地拉开门,闪身进了门,对蔺知柔招招手,小声说:“这时候上面没人,他们都去司马船上议事了。”
蔺知柔坚决摇头,心道你作死别捎带上我。
贾九郎等了一会儿见这怂小子不肯就范,便轻声道:“那你就在这儿替我望风罢。”
一边说一便把门掩上,将铜锁依原样挂回去锁好:“要是看见有人来你学一声猫叫,然后自己赶紧跑,明白么?”
蔺知柔:“……”这船上哪来的猫!
不一会儿上头传出细微的水声,蔺知柔算是明白他那一身香气是哪儿来的了,合着天天偷偷蹭录事参军的澡豆呢!
她想一走了之,又怕他真叫人撞破,只得在楼梯口等着。
贾九郎这惯犯天天独自作案从未失过手,谁知道第一次带了同伙望风,就出了岔子。
他刚上去片刻,蔺知柔便看到一艘小舟往船舷靠过来,舟上站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身着绿色绢衫,正是录事参军袁万田。
蔺知柔“喵”了一声,只听上面传来“汪”的一声,是贾九郎表示知道了。
蔺知柔仁至义尽,脚底抹油便要开溜,刚转到另一边船舷,迎面撞上个熟人,正是负责监督这群举童的户曹史蒋有为。
户曹史自然认得她这个解元,诧异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蔺知柔上前行了个礼,瞎话张嘴就来:“回禀蒋户曹,小子想以白稚鸡为题作一篇赋,苦于没有思路,故而去船尾看看那只白稚鸡。”
这倒霉的雉鸡平常关在底舱笼子里,只有风和日丽时可以拴在船尾放会儿风。
户曹史知他素来刻苦,倒也没有起疑,反倒笑着问:“看得如何?眼下这文可有眉目了?”
正说着话,一个白直快步走过来,附在户曹史耳旁悄声说了几句话。
户曹史脸色微变,对那白直道:“叫所有人回船舱。”
又看了蔺知柔一眼,不复方才的随和:“你也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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