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赵氏领着三个儿女去赵老翁院子里辞行, 还未走到房中已经泪水涟涟。
赵老翁平日对这不顶事的女儿有诸多嫌弃,可真到了她离开之时, 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不舍。
见女儿跪在地下痛哭流涕,他心中不禁恻然。儿子们面上恭顺,其实个个惦记他的钱,只等着他两腿一伸分他的田产,倒是这个面团似的女儿待他还有几分真心, 大约是小时候没吃过苦遭过罪, 到了这个年纪上还记吃不记打, 是个吃亏的性子。
他眨巴两下眼睛,揉揉眼角:“这人年纪一大,上下眼皮就见天沾一块儿。别哭啦,江宁才多少路, 你要真惦记我这老东西……”
说到一半又觉经常来去费钱,把半截话吞了下去, 话锋一转,看了眼四子道:“我同你阿兄交代过了,这宅子也别赁了,索性拣合适的买下来, 地契房契就给你,等柔娘考完了回来, 你们就好生在江宁过日子罢。”
赵氏一怔, 两眼直直地看了看父亲, 旋即哭得更凶了。
蔺遥和蔺娴不明就里,一见母亲哭,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蔺知柔忙不迭地给他们擦眼泪。
赵老翁摇摇手:“行啦,都别哭了,我在这世上一日,便有你们娘几个一口饭吃,只是你阿耶也活不上几年啦……”
赵氏抱着父亲的腿哭道:“阿耶长命百岁……”
赵老翁自嘲地笑道:“我长命百岁,那你几个阿兄眼睛都要等出血了。”
赵四郎在一旁讪讪:“阿耶说的什么话,儿孙们自然都盼着你长寿。再说婉娘也是我妹子,难不成做兄长的还会亏待了她和几个孩子?”
赵老翁砸吧砸吧嘴,越发觉得没滋没味,遂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早些走罢。”
这回同行的人多,赵四郎索性雇了艘大些的船,又带了一批货去。
时近五月,白昼日头一晒,船舱中便如蒸笼般燠热,到了夜里江风一起又骤然凉下来。
两个孩子却是兴致盎然,特别是蔺娴,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每日上蹿下跳,直玩得满头大汗才罢休。
一路上热热闹闹,第四日晌午,他们一行人终于进了江宁城。
赵四郎先将他们母子几人安置在客舍中,自己则找了牙人物色宅子,奔东奔西地看了两日,不是地太偏便是年久失修,要不就是价太高,一直到第四日上,总算找着了位置价钱都合适的一处小宅子。
据那牙人说,原先的主人是个读书人,为了赴京赶考筹措路资才不得不卖了宅子。因为急于上路,价钱又让了半成不说,连带搬不走的床榻几案和几箱子旧书一起送给了他们。
那宅子位于城东的万义坊的曲巷尽头,与邻宅隔着一丛修竹,巷尾栽着棵一抱有余的大槐树,枝叶亭亭,将小小门扉半掩住,几乎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清幽。
宅子不大,只有一进,入门是个小院子,正屋坐北朝南,五架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南面还有两间倒房。
看得出原来的主人十分爱惜这房子,将方寸大的园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泥土圬的墙根栽着兰草,窗下种着绿竹,院中一株老梅虬曲盘结。
最大的好处是院子里打了一口井,便无须每日出门打水,省去了雇个役夫的花销。
赵四郎是个细致人,特地让自己那外宅妇四处打听过,那宅子不曾出过凶案,主人无灾无难,唯一的坎坷之处大约就是屡试不第。
但是屡试不第才是天下读书人的常态,何况就算是宅子风水有问题,也碍不到这一院子的人。
赵四郎自己已然相中,不过还是带了妹妹、外甥和外甥女来看。
蔺知柔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步,这里瞅瞅,那里瞧瞧,一边听那牙人王婆卖瓜。
据牙人说,屋主父祖原是小地主,不算富贵却也殷实,只是此人一心扑在举业上,将家产都败光了,去岁已将永业田都变卖了干净,可惜在省试中折戟沉沙,今年连所居之宅都一并卖了,便有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意味。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金榜题名就像高悬的明灯,引着天下读书人飞蛾扑火。
蔺知柔物伤其类,不免唏嘘。
看完房子,众人都觉得满意,第二日赵四郎便与赵氏、屋主、牙人和保人一起去县衙立了契书签字画指。
他们母子几人在辗转漂泊、寄人篱下数年之后总算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小窝。蔺遥不必整日蜗居斗室之中,蔺娴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撒欢,他们吃用些什么也可随心,不必担心婆母或是嫂子窥探。
赵氏自打丈夫死了便总是在别人项下取气,先是婆母和叔叔,接着是父亲和兄嫂,她这些年像是活在水底下,如今总算能透口气了。
第一天住进新居,一向认床又醒觉的她一夜无梦酣睡到天光大亮。
待一家人安顿下来,蔺知柔便赶在端午节前一日回了蒋山别墅,这回覆试加上徙居,她离开了小半个月。
今岁入梅晚,山中风和日丽,草木葱茏深碧,已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初夏景象。
蔺知柔和小金刚走到小水潭处,阿铉和宋十郎两人已经快步迎了出来。
两人都换上了夏衣,阿铉也就罢了,宋十郎一身广袖玉色薄绢衣裳随着跑动在风里翻飞,配上一张小白脸,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可惜一开口就变了味:“两千贯文,你的那首美人诗咱们都拜读过啦,那诗里的美人可是师父?”
蔺知柔心头一跳,这么说师父也看过了?
别人不知底细,但蒋山别墅里这些人怕是一见那诗就会联想起柳十四郎。
虽说师父的确很美,但那首诗太过哀怨,还有些不祥的意味。
蔺知柔当时未及多想,也不曾料到考场诗会被师父看见,若是多一时半刻考虑清楚,或许她宁愿选择那首中规中矩的七律。
阿铉见师弟沉默不语,眉头微蹙,以为他是担心师父责怪,便柔声对蔺知柔道:“放心,师父才不会计较这些,他见了也夸你呢!”
又无可奈何地冲三师弟翻了个白眼:“叫你来提行李的,要你多什么嘴!”
宋十郎想想两千贯文差点成了自己书僮,如今自己反当了他的役夫,心酸之余又有些可乐。
蔺知柔放下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问师兄:“师父近来可好?”
阿铉点点头:“师父还是那样子。”
蔺知柔低头看看碧绿的潭水,无论四季怎么变换,这一泓碧水仍是波澜不兴的深静模样,就和师父差不多。
几人将行李拿去蔺知柔的院子,一进院门,蔺知柔便发现庭院有人整饬过,修竹兰草青翠欲滴,地上不见枯枝败叶。
阿铉道:“师父料你快回来,这几日天天让人打扫庭院,开门通风。”
宋十郎上前邀功:“前几日我趁着天晴晒书,将你那几卷破书也搬出来晒过了。”
阿铉瞟他一眼:“还不是师父说了你才动的?晒两卷书也好意思显摆。”
正说着,小金端了盆水走进来,蔺知柔一边听师兄和师弟拌嘴,一边低头撩水洗脸,清冽的山泉水洗去了尘土和倦意,她舒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从小金手上接过帕子,掖去脸上的水。
冷水激出双颊的红晕,沾湿的额发贴着瓷白的额头,一点水珠沿脸侧滑落,仿佛莲瓣上的露珠,本就十分秀美的颜色越发鲜妍了。
宋十郎不经意瞥见,不由怔了怔,一时间忘了和师兄吵架:“两千贯文,你家中可有姊妹?”
蔺知柔不知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也没打算隐瞒,点点头道:“有两个。”
宋十郎一听兴致盎然:“他们与你长得像不像?”
蔺知柔还没来得及回答,阿铉先忍不住了,随手抄起把蒲扇“啪啪”拍他脑门:“宋十,你一天到晚想些什么东西?七郎家的姊妹与你何干?”
宋十郎也察觉自己这么问有些失礼,讪讪道:“我就随口问问么,七郎都没说什么,要你多管闲事……”
蔺知柔笑着答道:“不怎么像。”
宋十郎暗暗叹了口气,心说这也难怪,像两千贯文这样的费造化功夫,生一个出来已是不易了。
蔺知柔不知道师弟心中感慨,自顾自打开收巾帕零碎的布包,从一堆五色丝编的长命缕中挑出两条送给师兄和师弟。
宋十郎接过来看了一眼,“啧”了一声,瞟了眼小金忙碌的背影,小声对蔺知柔道:“你这婢子手艺真寒碜……”
蔺知柔撩起眼皮:“是我自己编的。”
宋十郎:“……”
阿铉话到嘴边,及时悬崖勒马咽了下去,违心道:“七郎真是心灵手巧。”
蔺知柔这时才看见两人胳膊上已经缠了长命缕,编进了金银丝,镶珠嵌玉,精美绝伦,看这手笔像是淮南节度使府特供的。
相比之下自己这根的确只能用寒碜来形容了。
宋十郎连忙捋下原先那条,大义凛然地伸出胳膊:“二师兄,你帮我系一系。”
阿铉也依样伸出胳膊,安慰道:“你又不是女子,第一回就编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蔺知柔:“……”
她年年端午都给家人编长命缕,已经编了好几年了,对自己的女红还是挺有自信的,就算以后不靠这个立足,但不想做和做不好是两码事。
她本来给别墅里所有人都准备了,自然也有师父的份,眼下却是不好意思送出手了。
她取出给柳伯的那根,余下的仍旧包起来塞进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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