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覆试

小说: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者:写离声
    主试官微一沉吟, 问道:“赫如渥赭,后一句为何?”

    背书是蔺知柔最得心应手的项目,试官话音甫落,她便答道:“公言锡爵。”

    试官接着问道:“此二言何解?”

    蔺知柔毫无停顿,对答如流:“赫,赤貌。渥, 厚渍也。祭有畀辉、胞、翟、阍、寺者,惠下之道,见惠不过一散......”

    却是将正义中的笺疏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末了又添上些柳云卿上课时发散过的观点, 当作自己的见解。

    主试官与两位同僚对视一眼, 捋须颔首道:“甚好,可见下过一番功夫。”

    说着又从其它经书中抽了几句来考, 经义部分对蔺知柔来说就是送分题,她毫不迟疑, 一一作答。

    三位试官脸上都露出赞许之色, 帖经问义靠的虽是强记, 这些童子毕竟年纪小, 能将经书原文已是不易,加上笺疏, 洋洋几十万字,非经年累月的勤学苦读不能为之。

    右侧的试官问道:“蔺公子几岁时开蒙的?”

    蔺知柔按着哥哥的情况答道:“回禀官长, 小子开蒙时七岁。”

    几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方才见他对答入流, 还道他开蒙必然很早,谁知却比旁人还晚些。

    那试官啧啧称奇:“不过三四年便有此厚积,真乃奇童。”

    前来赴考这些童子虽大多有早慧之名,可是能如这般毫无错漏的也仅有蔺知柔一人,更有一位考生经义六道只粗通三道,连着作了三首诗赎帖。

    蔺知柔实际上先前学得有一搭没一搭,靠的还是近两个月的恶补,要是叫他们知道实情,还不知要怎么吃惊。

    然而试官们的赞叹也只是点到即止,毕竟这不是明经科,经义再强也作不得数,终究还是要看词采如何。

    不过此子颇受上司的激赏,在坊间又有诗名,几位试官都翘首以待,看这神童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秀逸过人。

    主试接着道:“请以‘秦镜’为题,以‘镜’字为韵,作五言六韵诗一首。再以‘美人’为题,不限体裁律声韵,诗赋皆可。”

    说罢抬手指指自己案头的莲花铜漏壶:“限时一刻。”

    蔺知柔微微挑眉,这时间限制十分苛刻了,进士科全为笔试,一考便是几个时辰,若是琢句慢,大可以从帖经的策问题中省出时间匀给诗赋。可是这回经义是口试,一刻钟之内要写出两首诗,便是登科进士也未必能游刃有余。

    蔺知柔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了,宋十郎说过这次童子试多半要由皇帝亲试,自然也要试诗赋,那么挥笔而就的捷才就必不可少了——总不能叫皇帝久等。

    她调匀了呼吸,没急着提笔,静静坐着思考试题。“秦镜”之题用的是秦镜照胆的典故,出自东晋葛洪撰写的《西京杂记》,说的是秦始皇咸阳宫中有一块方镜,能映照出人的五脏六腑和善恶正邪,秦始皇常用这面镜子来照宫女,但凡发现“胆张心动”的就杀掉,后来“秦镜高悬”就变成了公正严明、识人善察的意思。

    若是不知道这个典故,可能会望文生义,将“秦镜”误作“以秦为鉴”。多亏蔺知柔有个喜好怪力乱神的师弟,曾借这部书读过,至少破题思路是不会有误了。

    又思考了一会儿,她才牵袖研墨,提笔蘸了浓墨,毫不犹豫地落于纸上:万古秦时镜,千秋独有名。

    三位试官忍不住探头张望,都暗中称许,且不说才藻,那手字便是可圈可点,笔画流丽,向背有致,秀韵飘逸,虽限于年纪腕力不足,但架子搭得好,布白匀称,在今日赴试的一众童子中已是拔萃。

    再看内容,首联即开门见山点明题旨,不算出彩,但开宗明义是正确的路子,在考场上尤其如此。

    蔺知柔一气往下写,几乎没有停笔思考的间隙,将四十字一挥而就:

    万古秦时镜,千秋独有名。

    依台月自吐,在匣水常清。

    烂烂金光发,澄澄物象生。

    云天皆洞鉴,表里尽虚明。

    但见人窥胆,全胜响应声。

    妍媸定可识,何处更逃情。

    几个试官都是点头,这种限题限韵的试场诗难出佳作,陈词滥调在所难免,能做到词句工整、八音克谐已是过关了,何况此作题旨分明,词气贯通,能借物寓意,对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来说便很难得。

    试官们心下已有了主意,他到此为止的答卷已足以让他通过覆试,不过几人都饶有兴味地望着这小小童子,最后一道不限体裁自由发挥的试题才最见真章。

    覆试结束后,几位试官将根据应试童子的表现取二十人,并排定名次,经长史复核后向吏部呈送,如果名字能出现在首位便能给台省官员留下印象,自然大有裨益。

    蔺知柔瞥了眼漏壶,一刻钟时间只过去一小半,她有充裕的时间深思熟虑,便搁下笔,专心致志地打腹稿。

    美人并非冷僻的题目,前人可资参考的作品既多,仿作一首却是不难。蔺知柔在应试前分门别类地记了不少意象,与美人相关的无非就是那些,云鬓、绿眉、螓首、柔荑、粉腮、笑靥、秀项、柳腰......

    再搭配凤钗金钿明月珰、霓裳霞帔绿罗裙、玉台鸾镜水晶帘、重楼云阁金绣筵......

    美人或是翩翩起舞,或是对镜自伤,或是凝妆下楼……

    将这些意象、场景、动作进行排列组合,再揉杂些典故,发一发兴亡之叹,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蔺知柔决定作一首七律,五言诗每句能承载的信息量有限,倒不如多写几个字,写长一些,将靡丽的景象描绘得更细致,说不定能掩饰她诗情的不足。

    蔺知柔在心中勾勒出大致轮廓,剩下的便是雕琢词句,略假思索,便有了主意。

    正待下笔,笔尖几乎触及纸面,她的手忽然一顿,如此作出的诗固然不会有大错,但无非是拾前人之牙慧,七拼八凑,与方才那首命题诗又有何异?

    三位试官面面相觑,看他方才提笔的样子似乎已经胸有成竹,怎么忽又停住?

    见他蹙起双眉冥思苦想的模样,试官也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气,大气也不敢出。

    不对,蔺知柔撂下笔,打从一开始她就选错了一条路。

    她阖上眼,捏了捏眉心,一个念头像微弱的萤火一样在前方闪烁,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抓住,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思绪纷乱芜杂,怎么都够不到。

    堂屋中寂然无声,只有漏壶中的水滴落在铜盘上的声音。

    试官见他仍在沉吟,不由替他捏了把汗。主试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出言提醒道:“蔺公子,一刻钟快到了。”

    蔺知柔看了眼漏壶,果然,剩下的时间大概只够她匆匆将方才拟好的那首七律写下来。

    可是让她就此放弃,她却心有不甘。

    蔺知柔睁开眼,向好意提醒的试官作了个揖:“多谢官长。”道完谢仍旧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屏除心中杂念。

    漏壶中的水滴打在铜盘上,一滴又一滴,一声又一声。

    蔺知柔仿佛回到了蒋山别墅的山堂,山泉自屋檐滴下,落在青石板上,也是这样一声一声,仿佛轻轻的鼓点敲在人的心上。

    蔺知柔蓦地想起初见柳云卿时的情形,心中有根弦一动,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她睁开眼,将半干的紫毫在墨池中润湿,毫不迟疑地落在纸上。

    重重山影暮,冉冉斜月升。

    苦竹无人径,幽弦入广陵。

    那主试官道:“一刻钟已到,请停笔。”

    话音刚落,蔺知柔最后一捺刚好写完,搁下笔,扫了眼考卷,因为写得急,最后一首五绝的字迹略有些潦草,不过好歹勉强赶完了。

    她暗暗长出了一口气,起身离榻,向三位试官行礼告辞。

    蔺知柔出了门,从袖管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对门外等候的吏员作了个揖,举步往府外走去。

    刚走出屏门,蔺知柔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贾九郎抱着臂倚靠在檐柱上,见了她站直身子,走过来作个揖:“蔺兄,考得如何?”

    蔺知柔道:“托贤弟的福,尚可。贤弟如何?”

    贾九郎笑得灿若春花:“论起来小可才是托了蔺兄的福。幸而考前见到蔺兄,最后一题便如有神助。”

    蔺知柔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拐着弯夸她相貌。她的长相从小被人夸到大,虽说她也不怎么在意长相,甚至难得揽镜自顾,但听见奉承话心情总是舒畅的,笑道:“贤弟说笑了。”

    贾九郎原本指望她投桃报李也夸自己两句,奈何就此没了下文,不禁有些讪讪的:“蔺兄眼下有何打算?要回家么?”

    蔺知柔点点头:“区区就住在城中,一会儿便回。不知贾贤弟有何安排?”

    贾九郎道:“小可是随家人一起来的,待三日后放了榜再一同回吴县。”

    他说得有板有眼,蔺知柔一晃神便差点信以为真,旋即意识到其中猫腻不小。

    蔺知柔作揖告辞:“家人还在门外等候,少陪。”

    贾九郎却也随她一起往外走,倒像是专程在这里等她。

    一出大都督府的门,便见一个衣帽鲜亮的中年男子和几个豪奴围上前来,对着贾九郎口称郎君。

    贾九郎与蔺知柔作了个揖:“蔺兄,揭榜之日再会。”

    蔺知柔回以一揖,便见那些人迫不及待地将贾九郎簇拥着上了车,仿佛生怕他与自己多说一句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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