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的话音一落,陆小凤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他没有问,一是因为看出了对方心中的隐忧,二是因为他的确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叶开所说的话。
若是换了另外一人,绝对无法在听完这些话之后,还如此悠闲自在地和叶开谈心论道。
因为换了任何一人,都会觉得说出这些话的叶开已经病得不轻,或是中毒已深。
病得不轻的人自然不会正常思考,中毒已深的人也经常会胡言乱语。
但是叶开既不像一个病人,也不像是中毒已深。
恰恰相反,他的眼睛比任何病人都有神采,他的呼吸比任何中毒之人都来得平稳从容。
不管面临怎样的处境,他似乎都没有真正地焦急过。无论别人如何试探,他都能够含笑以对。
但也许这是因为他仅仅是把这里当成一场梦境,所以可以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就连自己的生死也能看得很轻。
这也或许因为,他更喜欢把愁肠藏在心底,把微笑挂在面上。
可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对于他身边的人,还是对于他自己。
陆小凤收回那无边遐思,对着叶开道:“你需不需要去喝点热茶?”
与其去和对方讨论梦中人这回事,还不如去喝点早茶。他一向是个不喜欢扫兴的人,而谈论这样的话就是最大的扫兴。
叶开却道:“我此刻并不想喝茶。”
陆小凤苦笑道:“那你总得吃点东西吧?不如一起去吃斋饭?”
就算对方不想吃斋饭,他也有点饿了。
叶开还是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出去。
他看上去好像打算一直赖在房间里,赖到白天过去了再出去。
陆小凤道:“那你想干什么?”
叶开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向天。晨光氤氲在他眼底,折射出流色万千。陆小凤凝视着这双异彩绽放的眼睛,似乎是想透过叶孤城的眼睛看清他心底真正的颜色,但叶开一侧头,一抬眸,那眼里又只剩下了深不见底的黑。
然后他冲着陆小凤眨了眨眼,就好像在紫禁城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接下来的时间,我只想研究一下你的眉毛。”
换句话说,他并不希望陆小凤离开自己的视线。
而陆小凤立刻察觉对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你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了?”
离开对于别人来说是一种意思,但对叶开来说又是另外一种意思。
只有当叶开被迫离开的时候,他才会赖在一个地方怎么也不想出去。
叶开摊手道:“我占着叶城主的身体这么久,怎么也该走了。”
陆小凤道:“走?可你能去哪里?”
叶开苦笑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这话品来实在有些苦涩,可这却是天下最大的实话。
陆小凤苦笑道:“你若走了,这房间里是不是就只剩下叶孤城了。”
叶开道:“这里本来就只有叶孤城。”
陆小凤道:“那叶开呢?”
叶开苦笑道:“这个世上本就不该有叶开。”
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说笑。
对方这句话陆小凤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愿去明白。
陆小凤道:“我还是觉得有些突然。”
叶开道:“没有什么是不突然的。”
比如接下来,叶开就突然冲着陆小凤笑了笑,然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叶开的拥抱温暖而坚实,像是一座永远都会为他敞开大门的堡垒。
而只有这一刻,陆小凤才觉得他是真的要离开了。之前虽然有这么一些预感,可真正说起来的时候,他却还是觉得心头有一阵强烈的哀愁涌现上来。
虽然叶开与他相处时间极为短暂,但他们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好到陆小凤即便到了最后,仍想说服自己去相信叶开。
他说不清是叶开的离开让他感到的悲哀更多,还是对方身上那些未解的谜团让他感到的挫败更多。可无论是哪一种,陆小凤都不想体会得太多。
因为他有种预感,对方的离开可能不会是暂时的了。
而且对方的离开在此刻还有另外一重含义,一重他并不愿意预见到的含义——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斗很快就要重启了。
朋友之间的厮杀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景象,更何况这两个人本就是彼此的知音。他们该比任何人都懂得对方,比任何人都能欣赏对方,可这样的两个人却注定了不能共存。
知道叶开的存在之后,陆小凤心中甚至有一丝堪称得上邪恶的想法,。若是叶开时不时地能出来捣个乱,打个岔,这两人的决斗或许就不能够如期进行了。因为这严肃神圣的决斗,随时可以因为叶开的出现而变成荒诞的闹剧。
可这闹剧,却比任何一场决斗都要令陆小凤感到放松和愉悦。
剑尖上绽处的血花再美绝绚极,又怎及得上两个活生生的朋友?活生生的朋友能对你笑,对你哭,能同你打上一架,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却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让你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去和别人打上一架。
人只有活着,才能喝酒谈天,走南闯北,才能看尽这山河风光,交遍这天下名士。
所以陆小凤的天资再高,也学不了剑,就算他能模仿叶孤城的剑招,也很难去自己练成一套杀人的剑法。
他的脾气很臭,毛病很多,心肠却太软。因为这心软,他才时常受骗,受朋友的骗,受女人的骗。可是被骗完之后,他总也不涨记性,不硬心肠,顶多也去骗骗别人。有时这被骗有被骗的好处,心软有心软的道理,可有些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这些想法迅速地在脑中闪过之后,陆小凤轻轻回抱了他一下,然后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忽然有点想喝酒。”
酒过肚肠,能荡清万里的愁绪,扫尽千路的悲伤,最适合离别了。
叶开松开了手,从怀抱里撤了出来,道:“可少林寺里哪里有酒?”
陆小凤道:“这里没有酒,我们就去山下。”
叶开眼前一亮道:“好,我们就去喝酒。”
两个人都抱着这是最后一面的心态去山下喝了酒,只恨不能喝到昏天暗地,喝到人事不知,喝到这山下的酒汁都进了他们的肚子。两人迷迷糊糊喝到一半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付了酒钱,也不知是怎么走进客房的。
但无论这人是谁,两人都本能地感到一种遇到老友般的放松感。
既然本能没错,结果就应该不会有错了。
于是当叶孤城衣衫不整地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缠了一个名叫陆小凤的挂件,然后对面坐着他此生最大的对手,陆小凤的至交好友——西门吹雪。
没人能猜出西门吹雪究竟看了他们多久,但令叶孤城难以忘怀的,是对方看向自己和陆小凤时那种奇异的神情。
没有人能形容出这种神情,就算是最能言善道的陆小凤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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