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凉如水。虽然空气中还泛着些许的寒意,可春的脚步却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的近了。至少在贾孜的心头,这夜是带着暖意的。
在吩咐下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贾敬、贾珍父子送回各自的院子,交由嫂子和侄媳妇照顾后,贾孜才晃晃悠悠的回了水榭。
水榭自然是盖于水中的:左右曲廊将几间屋子联在了一起,四面有窗,推开窗子就能体会到花香鸟语,中间的屋子跨水接岸,是一处春有桃李秋有月、夏有流水冬有香的地方。
此刻,已经关闭了五六年之久的水榭终于等回了它的主人,再次亮起了通明的灯火。
贾孜慵懒的靠坐在曲廊的栏杆上,手里拎着一壶酒,不时喝上一口,心中竟莫名其妙的生出了一种“月是故乡明”的感慨——即使今晚的月亮并不甚明。
微微的勾起嘴角,贾孜得意的朝空中的月亮举起酒杯,接着又一口喝了下去,一脸难以掩饰的嘚瑟:谁说她是粗人来着,贾敏的那一套她不是也学得挺好的嘛!
想到贾敏,贾孜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一直都知道贾母的心肠狠毒,为求利益不择手段;可是她没想到,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贾母也可以这么狠心,生生的蹉跎了贾敏的青春年华。
眼前出现了贾敏满眼落寞的样子,贾孜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混蛋!”
贾孜是极关心和在乎贾敏的,这一点毫无疑问的。甚至可以说,贾敏才是荣国府在贾孜心里的第一人。当然了,反过来也一样。
本来嘛,两个年龄相同,甚至连出生的时辰也只差几个的女孩子,她们之间的关系必然是十分亲密的。即使两个人的成长经历、价值观念完全不同:贾敏受到贾母的精心栽培,自幼循规蹈矩,温文尔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无一不晓;贾孜却是放养长大的,从小调皮捣蛋,打架惹事犹如家常便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通,无所不能。
而在她们的亲密之中,又包含着对对方羡慕。比如,贾敏就“羡慕”没心没肺的贾孜可以自由自在,可以尽情的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又被哥哥捧在手心上宠着。比如,贾孜就“羡慕”整天伤春悲秋的贾敏父母俱在,不会被人在暗地里辱骂“生而克母”——虽然那些敢偷偷议论的都被她抽成了猪头。
当然了,至于贾敏不得不学的那些东西,在贾孜眼里是最容易解决的:有贾代善在,撒个娇,打个滚,不就可以再见了?
因此,贾孜怎么都没想到,她去了一趟战场回来,贾敏竟然被“折磨”成了这样。想到贾敏那满脸落寞的样子,贾孜可就不乐意了:她的小敏可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贾史氏!”贾孜闭了闭眼睛,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的吐出了三个字。那副样子,好像如果此刻贾母就在她的面前,她就会直接一鞭子抽过去一般:贾敏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性子,你这么做,还让不让她活了?
当然,碍于礼数,贾孜不能直接抽贾母,替贾敏出气。可这件事却也令本就和贾母关系微妙的贾孜,更加的厌恶她了,心里更是打定了以后一定要活活的气死她的主意:反正她对自己也是假热情,自己又何必对她真真诚呢?
贾孜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初她偷偷听来、又暗自整理过的,关于自己的亲生母亲和贾母,也就是宁荣二府的当家太太之间的恩怨纠葛的往事,心中不禁狠狠的捶打起那个自己叫做婶婶的女人的小人。
虽然贾母看起来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可是她的心机与手段,可是不容任何人怀疑的:这一点,只要看看贾代善年轻的时候侍妾通房不少,可是能给贾代善生下孩子的却只有贾母一个人就知道了。
对于贾母明明恨不得弄死贾代善的那些侍妾,却偏偏要跟她们做出一副好姐妹模样,出身书香门第的贾孜之母自然是十分看不上的:恨就是恨,何必做出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呢?
当然,对于独占着丈夫的宠爱,就连有了身孕也要将丈夫霸在身边的贾孜之母,贾母也是万分的看不上的:这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孩,就是没有他们金陵四大家族出来的姑娘大气——嫉妒可是七出之条。
贾母自然不会承认,她对贾孜之母的看不上源自于嫉妒:贾代化只有一个不受宠的通房,在与贾孜之母成婚后,这个通房就不知道被丢到了哪个角落;而贾代善在与她成亲前就有了两个通房,而且即使与她成了婚,贾代善也没有将那两个通房抛弃,甚至还纳过别的妾室。
况且,贾孜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幼时便是才名在外,深得诸位当家主母的青睐以及太后娘娘的喜爱。当初,贾演和贾源的母亲贾老太君看上了这位姑娘,在百般打听下,又请出了太后下旨赐婚,最后贾孜之母才风风光光的嫁给了年轻有为的宁国公嫡长子贾代化。
然而,与贾孜之母完全不同的是:贾母虽出身金陵史家,可是除了所谓的四大家族,还真没人知道她。就连与贾代善的婚事,都是贾母自己求来的。
当初贾家一门双公,风头无两,成为了多少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肉中之刺。为了不扎人眼睛,老谋深算的贾老太君本来是打算让贾代善也像贾代化一样,娶一个书香门第的姑娘做妻子的:贾家需要的是低调,这样才不会成为圣上的眼中之钉。
只是,还是姑娘的贾母却看上了少年英武的贾代善。不知怎的,事情竟闹得全城风言风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贾家要与史家联姻的事。最后,碍于金陵四大家族的情面,贾老太君最终咬着牙同意了这门亲事。然而,在她记忆里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却再也不见了。
因此,贾孜之母一嫁入贾家,便得到了上面两重婆婆的喜爱,中间还有丈夫的宠爱,下面是府里众多仆人的敬爱。可是贾母呢,上面有两重婆婆的刁难,中有丈夫通房的碍眼,自然不顺心至极。就连她好不容易出生的儿子,都直接被那老不死的婆婆抱走了。
贾母最顺心的时候,可能就是生生的熬死了自己的两重婆婆,又等到了贾孜的母亲早逝、贾代化也战死沙场之后吧。毕竟,在没了婆婆的管制、贾孜父母亡故后,两府已经是贾母一人独大,完全可以对两府的事指手画脚了——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既有主见又极得宠的贾孜不捣乱。
想到贾母令自己不捣乱的方法与动机,贾孜狠狠的灌了一口酒,嘴角嘲讽的勾了起来。
贾孜自幼丧母,对于父亲的依赖程度,其实要比很多人想象的要重得多。因此,贾代化上了战场,贾孜心里的不舍与担忧是其他人所无法体会的。
如果这个时候,再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贾孜听到打仗有多危险,有多可怕的话,其结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贾孜留书出走,千里骑行,带着两个府里的武师就冲上了战场……
至于贾代化战死,贾孜死活赖在战场上不走,非要亲手替父报仇,终于在带着贾代化留下来的亲兵杀光了一股侵袭的敌军后,留在了战场,这事自然无法尽述。
在战场上的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日子里,贾孜也渐渐的缓过劲来了:她的这位好婶婶啊,早就已经将她算到了骨子里。恐怕她最想的,就是自己死在战场上,永远也不回来了才是吧。因为只有这样,独属于贾家嫡长女的嫁妆才会落到她的手上。
金陵贾家是大族,其积攒给家里嫡长女的嫁妆自然是不会少的。只是,贾氏一族人口繁盛,可是却一直都没有真正的嫡女出生。直到贾孜这一代,才生出了嫡女。而且,还是有贾孜与贾敏两个。不过,宁国府才是贾家真正的嫡枝,贾孜才是贾家真正的嫡长女。因此,这份令贾母想想就眼红的嫁妆只能是属于贾孜的。
况且,贾演和贾源的母亲嫁入贾家,也是带了丰厚嫁妆的。老人家离世的时候就明言,她的嫁妆是要留给嫡枝的长女,也就是贾孜的——这嫁妆里可有不少的宝贝。贾母惦记着这份嫁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这份嫁妆最终却落到了宁国府,落到了贾孜的手里,贾母又怎么可能会甘心呢?
因此,贾母若是想得到这两份巨额的财富,只有一个前提,就是贾孜不在了。只有贾孜不在了,这份财富才有可能落到荣国府,最终落到贾母的手里。
不过,不同于自己母亲的孱弱,贾孜从小就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再加上自幼习武,贾孜连喷嚏都很少打。想要贾孜不在,只能想别的办法:毕竟,千里寻父、为父报仇是个好借口,即使贾孜死在了战场上,也没有人会怀疑……
幻想着贾母知道自己得胜回朝时的表情,贾孜不屑的勾起嘴角:活该,活活气死她!
不远的地方,新来的丫环桃花痴痴的看着贾孜慵懒靠在栏杆上,随意的一条腿支起,一条腿搭在地上的模样:“大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桃花是几年前被人贩子卖到府里做粗使丫环的。生性有些胆小怕事的她,不似府里的家生子有着盘根错节的复杂亲戚关系,也没有任何的势力可以倚靠。因此,即使她已经到府里几年了,可还是一个一直在厨房劈柴打水、受尽欺负的粗使丫环。
如果不是遇上贾孜回府,她也不会被临时调过来帮忙。只是,桃花也没想到,她才刚刚被调过来,就见证了大快人心的宁国府一霸赖二家的被收拾的“盛况”。
一直以来,赖二家的仗着婆婆是荣国府当家太太的心腹,在宁国府里横行霸道,对她们这些小丫环们颐指气使,非打即骂,弄得丫环们敢怒不敢言,有苦无处诉:大家都知道荣国府和宁国府的特殊关系,她们即使告到太太那里,太太也不太好处理赖二家的。这也间接的导致赖二家的更加的嚣张了。
因此,贾孜收拾赖二家的,包括桃花在内的很多下人都是额手相庆的。只不过,当这事落到自己的身上,桃花就觉得不那么美妙了:贾孜竟然指使的人中,竟然包括她。
最终,畏于贾孜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压力,桃花还是第一个勇敢的走上去按住了赖二家的……
不过,虽然后来赖二家的被拖下去,也被打了板子,更被轰出了宁国府。可是,赖二还在呢。于是,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的桃花战战兢兢的等着赖二的报复。
令她没想到的是,太太身边的柳嬷嬷突然告诉她,府里的大姑娘点了她的名,让她过去服侍。
在其他丫环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中,桃花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满心欢喜的来到了贾孜的住处,直接成为贾孜的贴身丫环。
不过,桃花的工作还真是非常的轻松的:贾孜之前一直在前面和贾敬父子喝酒,回来后就直接挥手让桃花下去了,自己一个人独自靠在栏杆上继续喝酒。
桃花想到柳嬷嬷的吩咐,连忙拿了一件厚厚的软毛斗篷,想给贾孜披上。只是,没想到,她竟然看着贾孜看呆了。
而贾孜早就察觉到了桃花的注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从小到大,她得到的注视多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直到一阵寒风将桃花从痴迷中吹醒,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干什么。于是桃花一副生怕打扰了贾孜的模样,小心的上前,想将手中的斗篷披到贾孜的身上。
察觉到桃花小心翼翼的举动,贾孜迅速的站了起来,素手一翻,直接握住桃花的手腕,将桃花拉到自己的身前,凑到桃花的眼前,笑眯眯的道:“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几岁?”
“奴婢叫桃花。”温热的气息吐到脸上,令桃花不争气的红了脸,咬着嘴唇轻声说道:“今年十三了。”
“怎么叫这个名字?”贾孜微微的有些诧异:什么样的人家会给家里的孩子直接起名叫桃花呢?又不是丽春院里的姑娘。
桃花脸红得犹如滴血,轻轻的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从奴婢有记忆以来,就叫这个名字。可能是给奴婢家里的长辈喜欢桃花吧!”
听到桃花的解释,贾孜差一点直接笑出来:得亏她老爹虽然不是太有文化,可也不是太俗,没按着自己的喜好给她起名叫俊马。要不然……
贾俊马!
哎哟喂,她可怎么活啊?
“要不然,”贾孜的眼睛一转:“我给你换一个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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