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俱是面容粗犷的汉子,手中兵刃皆不相同,未落座便已高声唤小二上茶,交谈的声音洪亮,引得茶楼中大半的人向他们看过去。
南面阳光浅落处坐了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做白面书生打扮,春日未到已经迫不及待地摇了一把折扇。他站起来抱拳,出声邀请那三位汉子入座。
汉子们看他一眼,也未犹豫,直接走过去坐下。白面书生殷勤倒茶,说道:“不是只有朝廷的百两黄金悬赏吗,何时北落师门也出了悬赏令?”
邻桌的壮士亦道:“北落师门是否直接出的江湖令?话说回来,北宗倒是许久不曾在江湖露面了。”
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冷哼:“北落师门如今早已是朝廷走狗,武王墓失窃,皇帝差点杀了全部的青阳守陵卫。皇帝如此看重的事,北宗怎会错过拍马屁的机会。”
后入座的三位汉子之中,一人怒道:“你如此瞧不起北宗,那就去将北宗的名头抢过来。在这里阴阳怪气,真是招人厌。”
江湖之中一言不合便动手斗得你死我活,古往今来处处皆是。白面书生倒是个能藏住脾气的,当即打起圆场:“实则武王墓失窃之事,与北落师门干系甚大。”
他见众人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也不故弄玄虚,接着往下说道:“诸位应该都有所耳闻,武王墓之中合葬着武王、武王妃伉俪,这武王妃生前乃是林家堡的家主。如今南北武林的划分,北端青云山青州府,过洞庭、兰江,至灵鹤山落星郡,但诸位可知晓林家堡未陨落之前,北武林一直延伸至东海!”
林家堡灭门已是十多年前的事,诸多往事已成云烟。在座的各位豪杰大多只知晓武王墓,却不知林家堡,更无从得知林家竟与北落师门有这等干系。一位从东海而来的剑客说道:“我在幼时倒是听过一些林家堡的事,林家堡似乎并不属于北落师门,为何倒成了北武林的南端线?”
白面书生解释道:“林家堡自然从未与北落师门结盟,但林家堡与北落师门颇有渊源。南落师门在武林中的声望越来越高之时,林家堡始终不曾动摇过支持北落师门的立场,因而当时林家堡所在的东海便被默认为南北武林的界限。”
当年未有南北武林之分,只因暴君当政,百姓苦不堪言。那时大周的太|祖皇帝还只是一名军队里小小的千夫长,割下大将军头颅,走上起义之路。多番恶战之后,太|祖被困白驹涧。士兵死伤无数,又缺粮断水,英雄末路之时涧中忽然闯入一匹白驹,白驹化身名为涂无忧的少年,救下太|祖。
之后,涂无忧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率先说服了少林、武当、铸剑山庄等六大门派,组成武林盟佐助太|祖。
更多的江湖门派加入武林盟,至大周建国时,几乎整个武林都已联合了起来,自此武林盟便被称作“北落师门”。那名唤涂无忧的少年,却未成为北落师门的第一任盟主,而是在太|祖登基的那天化为白驹而去,从此杳无音信。
这已是百年前的事了,流传至今多少带了些神秘色彩。江湖之中,北落师门一直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新起的门派挤破了头也想要加入。然而前朝时,蓬莱山的关自在先叛师门,再叛北落师门,联合一众孤胆游侠成立了南落师门。
南落师门发展得极快,兼之北落师门参与了太多朝廷的事引起一些门派的不满继而退出,渐渐形成了南北武林之分。在这些纷争之中,林家堡与当年的涂无忧颇为相似,只是为北落师门建造了巍峨的“二十八星”,却未加入北落师门,只偏安东海一隅。
林家堡在一夕之间灭门,闻名天下的机关术也自此从江湖绝迹。“二十八星”虽建自林家之手,其中关于机关秘籍的记载却只有部分旁人看不懂的图纸。没有后人传承,最终只会如流星陨落,不再被世间提起。
罗雀和应角角坐在角落里,听得一头雾水。
应角角第一次出远门,此前只知道世界上最厉害最讨厌的是金家寨,其它门派从未耳闻。罗雀四处混迹,倒是听说过北落师门、南落师门之类,但若论其中的门派纠葛,听不懂也向来不关心。
此时他却有一件事分外明白,这群人的话语绕了半天,还是落到了武王墓失窃的那口棺材上。
老病鬼大叔去的不就是青阳么?
罗雀不由暗忖:大叔虽然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但疯疯癫癫的脑子还不好使,连我都搞不定,要怎么搞定这么多人?
这群江湖客还在聊着,罗雀灌了口茶,满口胡言起来:“倒是奇怪,你们说这棺材是元宵当日被偷的,我一路从帝京讨饭到青州府,从未听说过朝廷啊北落师门的悬赏。怎么偏偏在这青州府,消息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青州府是青云派的地界,青云派是南落师门罩着的,悬赏令却是北落师门下的。既然分了南北,肯定要争高下。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悬赏令是假,挑起南北纷争是真。”
他开口说话时,有几人看过来,却见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乞丐,便有轻蔑之意。见他又说这样的大话,更是看穿了似的露出嘲笑。一人随口问道:“怎么个挑起法?”
罗雀道:“要么是北落师门不怀好意,让天下英雄在南落师门的地盘上闹一下。要么是南落师门不怀好意,想要对投诚北落师门的人一网打尽。”
有人骂道:“小乞丐乱说什么,南落师门最是光明磊落,南宗‘风光霁月’的名号可不是花钱买的。”
又有人道:“北落师门再怎么不缺钱,也不至于用万两黄金闹事,北宗成名多年可不是什么小娃娃。”
罗雀全无惧意,眼尾上挑,笑道:“那还有一个可能——魔教想要我们正派武林不得安生,借盗皇陵一事挑起南北的争端。”
“你这乞丐,说得越发可笑了。”众位英雄好汉嗤笑。
却见二楼靠着扶栏处,湖水色绘群芳锦绣图立屏隔开的雅间里,一位喝茶的女尼往罗雀看去。她的手边放着一柄拂尘,身穿道袍,在这冬日人声喧哗的茶楼里颇有出尘之意。
同一张桌上,还坐着两名持剑的年轻女子,俱是黄衫打扮,点缀着青嫩衣饰,仿若初春里枝头的鹅黄新翠。
女尼左手旁的女孩问道:“师父,您看什么呢?”
女尼说道:“这小乞丐很有意思。”
小乞丐嗓门大,只要不是聋子,茶楼里人人都能听见。女孩听了会儿,说道:“他倒是生得挺机灵可爱的,可是这番胡话也未免太过夸张了一些。且不说南宗一向避讳谈论朝廷的事,魔教更是远在万里之外,即便南落师门和北落师门在咱们青云派的地盘上起了争端,对魔教能有什么好处。”
女尼没有应和也没有反驳,只是看向右手边的女弟子询问道:“幼蓝,你又有何想法?”
丁幼蓝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师姐,犹豫说道:“先前我觉得小乞丐说得很对,但听幼青师姐这么一分析,好像也很有道理。”
卓幼青笑骂道:“哎呀,真有你这样的呆子!”
丁幼蓝最终选择相信师姐的分析,说道:“可是这个小乞丐当着这么多江湖人士的面胡说八道,是为什么呢,不怕遇见像幼青师姐这般聪明的,将他打一顿么?”
青云派立派多年,这偌大的青州府能够发展得如此繁华,与之有很大的关联。卓幼青生得冷静机敏,又熟知青云派与青州府的羁绊之深,因而更能从实际出发,看出罗雀只是在胡说八道。
但这满座的武林人士,可就不一定了。
罗雀说得头头是道,灌了一座小山似的子丑寅卯,实则每一句话都只是捏造的“假设”。他向来油滑机巧,现学现卖,话头全是从在座各位的聊天里抽出来的。若有人觉得不对劲,他只需一句“这难道不是你先前说的”就能挡回去。
话头非他杜撰,“假设”却是铺天盖地,话语又如此密集,炮弹似的轰向众人,轰得众人头晕脑胀,恍惚觉得有些道理,不免顺着“假设”继续往下想。世间什么最能动摇人心,非鬼非神,只有一个“假设”。
乌停云躺在屋顶,将罗雀以及女尼与弟子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旋即起身,如一只黑燕,在屋瓦之上几个跳跃,翻进了城中一家客栈的房间内。
林静逐站在阳光洒落的窗前,手里拿了一卷书,却是在出神。他这些天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经常神思无属,好似陷在回忆里不舍抽身。
乌停云直接坐在窗棂上,一条腿垂着,将茶楼里的事说了。林静逐几番失笑,喃喃道:“他小时候便惯会讲话,如今倒是变本加厉了。”
“真的是林家后人吗?”乌停云还有些疑虑,“你步步引他入瓮,他就真的入瓮,也太巧了。”
“不,他不是窃棺那人。”林静逐脸上的笑意未褪,仿佛浮了一层艳丽的光,说道:“我们先前不是觉得奇怪么,为何棺木失窃之后,会首先出现在小义山。”
林静逐已不再对罗雀的身份有任何怀疑,当即说道:“他这般挑拨离间,实属冒险,又是三脚猫的功夫。你让茶楼里的飞羽阁部众仔细些,若起争端,直接救他。”
乌停云应了句“好”,却未立刻离开,只是看着林静逐。
林静逐一贯是笑着的,那种和煦的熨帖如春风的笑,却从未有过这种从心底溢出来的笑,染着一层光。他不由说道:“你不去见他吗?”
“我很想见他,”林静逐牵着嘴角,“但不必急于一时。”
乌停云注视着林静逐的神色,不是踌躇,也不是天人交战,便知道林静逐自有他的打算,未再多言,重新如燕子般掠回茶楼的屋顶,茶楼里已经是一片人仰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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