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箭来得迅疾,络腮胡子闻声而动,拔刀格挡。
但听“咄”的一声,箭羽被他凌空斩断,折为两截落地。那箭的材质看着普通,铁质箭镞却比正常的造型要显得更为细长尖锐,不像一般人家那样做出来只是为了狩猎。
络腮胡子皱眉。
进入小义山之后,地形不再平坦开阔,一眼便能看尽地平线,但同时人烟也多了起来。守陵卫没有刻意严防四周,只是警觉性提高了不少,黑影突然窜出来之时,七位守陵卫已经呈“品”字护住林静逐的马车。
络腮胡子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把拉住地上的乌停云。
乌停云的全身都是污雪淤泥,黑漆漆一团像是从土里拔|出来的,沾了不少的腐烂芦苇叶,一条腿拖曳着已经脱臼了。络腮胡子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后,这才正面看向追上来的那帮家伙。
一共五人,打扮与地痞流氓无异。
当头那人生了一双招人厌的鼠目,两粒黑豆似的嵌在三角脸上,转一下就能从塌鼻子上掉下来。他将守陵卫们打量了一遍,老鼠眼放光看着当中的马车,一只手背在身后冲其他人做了个“来肥羊了”的手势。
络腮胡子道:“你们是何人?”
这群地痞自然察觉了守陵卫们散发出来的气场,却似乎并不惧怕,都是一脸笑嘻嘻的,显然见惯了这种“拔刀相助”的场面。
老鼠眼睛说道:“我们?当然是这小义山的义士啊,保护百姓平安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不然小义山只能改名叫‘没义山’了。”
这番正义凛然的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只有一股猥琐无赖的气息。
络腮胡子道:“这么说,我身后这位小兄弟做了为祸乡里的事?”
乌停云冷冷地辩解道:“他们拦路收取钱财,不奉上贵重物品便不允许通行,改道还会被追着打。”
他实在不会装可怜,声音里有一股天然的狠劲。这要不是林静逐刻意安排的剧本,他早就一棍子打死这窝匪徒了。缘因他被追打在前,境遇分外惨淡,此刻这样的硬脾气反而让守陵卫觉得是条汉子。
老鼠眼睛“嘿”了一声,说道:“不要把我们说得跟地痞流氓似的,方圆百里你打听打听,我们金家寨的兄弟们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
“今儿是我们金老大的好日子,按照习俗广开流水席,过路的都是客,我们是给客人指路的。既然是做客贺喜,还不应该给点份子钱?咱兄弟帮着提一下贺礼,怎么就成拦路打劫了?”
络腮胡子明白了,这是一帮和当地官府勾结的土匪,俗称“义匪”。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总归是稀罕事,一里一乡可以做到,辖区再大一些必然要出歹恶之徒,人性如此。“义匪”则是当地的地痞流氓全部聚集了起来,将这些歹恶之徒抓起来,抑或抵挡外来的作案者。
出了力,便要收钱,也就是通常所言的“保护费”。
这些保护费非常苛刻,有时甚至被迫用妻女抵充,但因为名头正当,跑去官府告发,也只会得官府的一句“不知好歹”。这伙人可是拿命保护你们呢,出点钱财妻女又怎么了。
“义匪”一旦在地方形成势力,从此不愁吃喝,而官府因为相关的报案大幅度减少,政绩变得漂亮许多,实属双赢,只有百姓遭殃。
而今日,是过路的商客遭殃。
穷人在严冬里大批大批地冻死,新春元宵之后出远门的大多是做生意的商人,身上携带着留作本钱的银两或者南北奇货,正是最“肥美”的时候。
钱货在身,商客自然不愿轻易得罪这些“义匪”,大多选择放血,就当破财消灾。而乌停云这样的穷人,什么都拿不出,只剩下挨打的份。
乌停云道:“我没有贺礼。”
老鼠眼睛道:“对啊你没有贺礼,蹭什么流水席啊。”
乌停云道:“我没有参加。”
老鼠眼睛道:“你不参加还不给点份子钱意思一下?”
乌停云道:“……我没钱。”
老鼠眼睛道:“对啊,没钱来贺什么喜啊。”
乌停云啐了一口混着血丝的吐沫。
马车里的林静逐忍俊不禁,知道这帮土匪的操蛋逻辑能逼死乌停云,适时出声解围:“流水席是什么样的习俗,我倒是没有见识过呢。”
他掀开车帘,匪徒们的眼睛立刻亮了。不是见到美人的那种光亮,而是被大堆大堆的金银珠宝映出来的贪婪光亮。
出过远门的人都知道锦衣夜行财不外露的道理,林静逐这位初次远行的贵公子不仅一身上等毛料,配饰华丽,这般撩开车帘一脸天真地询问何为流水席,岂不是自投罗网的肥嫩白羊一只。
老鼠眼睛说道:“这流水席啊,就是在我们寨子外头摆上无数桌的酒席,一波人吃饱喝足了换一波人继续吃喝,食物流水一样地上,客人流水一样地来,福气绵绵,财源广进。”
“这么有趣吗。”林静逐一脸的向往。
络腮胡子不由出声提醒道:“公子,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驿站歇脚,耽误不得。”
林静逐看了一眼日头,问那老鼠眼睛:“你们的寨子远吗?”
“不远不远,趟过这片芦苇丛,往左拐两个弯,再过一个小山坳就是了,只要一炷香的功夫。”老鼠眼睛忙不迭地回话,暗喜这公子不仅长得像白嫩豆腐,脑袋也是豆腐渣做的,此刻将脚程说得短了,又赶紧多忽悠几句。
“公子若是好奇,可以来我们寨子坐坐,我们老大最是好客。今儿他当新郎官儿,一定会过来给您亲自斟上一杯喜酒。公子若是还有旁的事,可以吩咐手下先行一步。在这小义山,金家寨想要保住谁的命,还没有保不住的时候,公子不必担心。”
多年抢劫积累下来的心眼,老鼠眼睛看这几位护卫骑马的姿势以及背后用麻布裹着的大刀,就知道不是看着唬人那么简单。肥美的羊崽子一年到头都遇不到几次,新春第一场不如来一笔开门红,喜上添喜,这么好的彩头谁都不舍得放过。
林静逐说道:“我们初到此地,原本便打算找个当地人带路,有你们如此承诺,倒是省了一些心力。”
我们没有我们不是我们不怕……众位连鬼神都不怕的守陵卫有些摸不透林静逐的心思,络腮胡子正要说些什么,林静逐已经自顾翻出一个八寸大小的松鹤纹檀木箱盒,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黄金珠宝。
五名匪徒的眼神又亮了一倍,情不自禁地要往箱盒上黏去。
“这些且算是小兄弟的贺礼,我当面再送一份大礼给你们的那位金大哥。”林静逐从容说着,话中的小兄弟自然指的是乌停云,“我的这些手下们还有任务在身,麻烦你们派人指路,找个落脚的地方。”
络腮胡子说道:“公子,我们不能离开您身边半步!”
林静逐淡淡看他:“你们该听谁的,心里不清楚吗。”
八位守陵卫懵了,眼睁睁看着老鼠眼睛蹿到马车上,试图扬起缰绳让两匹拉车的马走动起来。两匹马受过训练,不易驾驶,老鼠眼睛没赶得动,被一个尥蹶子踢了下去。
“吁——”
林静逐出声,两匹马忽地不再躁动,在原地踏了两步,便往前面的那片芦苇丛走去,乌停云一瘸一拐地跟上。
守陵卫们有些着急,齐齐看向络腮胡子。他们不是御前侍奉的,半辈子都看不到多少眼色,一时之间哪里知道林静逐到底意欲如何。
老鼠眼睛和一位匪徒领着林静逐去了金家寨,两位匪徒回了拦路收取钱财的地方,剩下一名匪徒给守陵卫们指路。络腮胡子没有骑马,冲那人说道:“这位小兄弟麻烦你了,带我们去最近可以歇脚的驿站便可。”
守陵卫手上的地图将每一处的驿站标得清清楚楚,见那带路的匪徒拐上了一条明显错误的道,彼此之间便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这匪徒打算带着大家绕圈拖延时间。
待四周荒芜不似有人常来,络腮胡子利索抽刀,转身抹了那带路匪徒的脖子。离得近的一位守陵卫翻身下马,将尸体扔进不远处的沟渠里。
“我们现在怎么办,去驿站等公子?”一人问。
“驿站?”络腮胡子扔掉包裹着刀鞘的麻布,尚未继续往下说,娃娃脸已经迫不及待地说道:“‘趟过芦苇丛,往左拐两个弯,再过一个小山坳’,公子早就套出了金家寨的路线嘛。”
络腮胡子没想到娃娃脸竟然能听出这一层意思,知道老大把这小孩扔出来锻炼的决定是对的,但是娃娃脸未免对林静逐太过上心了一些。
络腮胡子便也半藏不藏地说道:“你们没听见公子刚才说的么,我们应该听谁的命令?离京之前公公特意过来送行,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我们该听的,永远只有皇命!”
络腮胡子忽然又冷了脸,直接分派人手:“未免打草惊蛇,接下来我们不能骑马。先去把还在拦路抢劫的那几个土匪解决了,再去金家寨。你留下来,守着马匹。”
他看向娃娃脸。
“我也要去金家寨!”娃娃脸闻言差点直接从马上跳下来,“我除了年纪不如你们,还有哪里不如你们了?”
换做往常,娃娃脸自然不会有如此大的愤怒,听命行事便是。但这一路,络腮胡子委实不太正常,娃娃脸有种被蓄意针对的感觉,早就压了一腔的怒火。
络腮胡子木着脸说了句“听令行事”便不再理会娃娃脸,领着余下的六位守陵卫带刀急行而去。
最后一位守陵卫下马时拍了拍娃娃脸的肩膀,临走之前安慰道:“胡子一贯挺照顾你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别介,可能就是看你第一次出来执行任务,给你点轻松的活儿先适应一下。”
娃娃脸一个人对着七匹没了主人的马,还有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日头晃着没有温度的白光。
“干!”娃娃脸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把飞鹰刀搂在怀里,从积雪化成一块块的地上拔出一把枯草,并着一肚子的委屈一起送进了马嘴里。
—·—
林静逐老远就听见了鼓乐喧嚣的声音。
走近了,便看到一处寨子里外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挂旗帜的木头杆子用红绸从上裹到下,向东那侧的泥土墙壁上挂了一溜的长鞭,几个人同时点燃,长鞭同时炸响,轰天震地,红色的纸屑纷飞四溅,空气里满是刺鼻辣眼的硝磺味道。
寨子前面的空地上,铺了几排的流水席,一群人四处乱窜,猜拳斗酒,说着天南地北的话。林静逐默不作声地将寨子的环境收入眼底,适时露出仿若初见的新奇表情,叹道:“原来这就是流水席,倒是有一种别样的气派呢。”
乌停云面无表情地跟在马车后面,琢磨着找个机会先把脱臼的腿给捏正了。
老鼠眼睛已经完全把林静逐当成了待宰的肥羊,没有脑子自己跳上砧板的那种。他浮夸地说道:“小义山十里八乡,上到八十老母下到三岁小儿,哪个不知道我们金老大的威名!惊雷寨寨主的干儿子,衙门里头都要上赶着巴结的。今儿老大的喜事,你看看赶过来贺喜的老百姓们,从早到晚都没个断的时候!”
林静逐没有答话,淡淡笑着。
土匪们拦路抢劫了半天,遇见最多的是破财消灾不愿往熊窝里犯险的商客,也有铁公鸡舍不得掏钱被强行拽过来花了更多钱财的,而席间多数人,不过是些三教九流。
林静逐下车时略微扫了一眼,知道这金大熊勾结官府,势力委实不小。
他绕到马车后面拿贺礼,老鼠眼睛也不细看都拿了些什么,忙不迭地高声唱道:“过路的贵公子过来给咱老大贺喜,赠黄金一十百两,珠宝一十百件。十全十美,百年好合!”
这声音唱响的时候,鞭炮声刚刚歇下去,直接盖过了流水席上的喧哗,传进众人的耳里,三教九流立刻起哄叫好。这样把贺礼往大里喊的叫法,林静逐不把整辆马车丢在这,恐怕今天是回不去了。
他也不恼,索性让匪徒把一些瓶瓶罐罐直接搬走,自己则跟着老鼠眼睛往寨子里头走去,未入流水席那次等的地方,进了院中所谓的贵宾席上坐了下来。至于野狗似的乌停云去了哪里,并没有人留意。
林静逐好奇地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笑道:“竟然是女儿红。”
守陵卫的动作一向迅疾,恐怕不久就会赶到这里,林静逐不欲浪费时间,一口将女儿红饮尽,对老鼠眼睛说道:“酒的味道不错,待我空出五脏庙,再来好好品上几杯。”
亲手把这等肥羊献给老大,不知能得多少赏赐,老鼠眼睛舍不得让林静逐离开自己的视线,说道:“我带公子去茅房。”
林静逐也不阻止,起身跟在老鼠眼睛的后头。
两个人刚刚转过一道墙,便见一道黑影闪过,乌停云以掌为刃,在老鼠眼睛的后颈处用力一削,接着抬脚在老鼠眼睛的一条小腿上猛力踢了一把。
乌停云捂住了老鼠眼睛的嘴巴,老鼠眼睛受了后颈那一遭差点晕过去,小腿这一下又疼醒了,呜呜想叫却叫不出声,只能小腿软着跪倒于地,剩下一口出的气儿。
乌停云提着老鼠眼睛的衣领,警觉地打量四周,说道:“这小子你要么。”
林静逐淡道:“算了,浪费锁灵丹而已。”
乌停云便直接在老鼠眼睛的脑袋上补了一掌,然后将尸体扔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那是一株冬日里也挂着绿的粗壮松树,树身与内墙之间有一道窄窄的空隙,尸体堪堪塞了进去。
林静逐道:“此处的金大熊,是惊雷寨寨主的义子。”
乌停云道:“不知道金大熊有没有练过惊雷掌,我先去探探虚实。倘若他的武功实在太次,你怕只能再服一颗锁灵丹了。”
说完便轻巧地翻越过内墙,没了踪影。
四下里没了声响,隔了一道墙的院子、还有寨子外面的流水席传来一波又一波嘈杂的人声,无端有些遥远。林静逐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巧润泽的青玉瓶子,轻笑道:“惊雷掌,倒是好东西。”
轻微的声响从身后藏着尸体的松树那边传来,林静逐转身走过去。
尸体卡在院墙和树身之间,软软一团没了气息的带骨肉。林静逐正要离开,眼角余光瞥见树干上竟然趴了一只通体金黄色、额前有着深褐色纹路的守宫。
那守宫抬着头,一双眼睛幽幽的,带着慑人的力量。
林静逐忽觉不对劲,握着青玉瓶子的手微微一松,头顶已是一片暗光罩过来,有什么在他的后颈上重重一击。
一个戴着破烂扬州帽的乞丐少年从茂密的松针间跐溜滑了下来,笑嘻嘻地将守宫抓起来塞进怀里,然后把晕过去的林静逐从地上拖了起来。
“金大笨熊,小爷我给你送俊俏娘子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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