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停云是林府里头唯一一个不是从皇宫出来的人。
林静逐被捡回帝京不久,便被秘密送往北落师门疗伤休养。
那时他筋脉俱断,动一下能喘半天,宫中御医无法将他医治痊愈,更断言其命不久矣。北落师门素有“天下武林之冠”的美誉,奇人辈出,杏林圣手药老头更是名列其中。
十岁的林静逐,身上大小|穴道一百零八处插着金针,躺在药园的一座院落里,终日昏沉,靠着犀角香续命。过一百零八天之后,药老头取下他身上的金针,又重新点燃了一炷犀角香。
香不尽,林静逐不能出门。
犀角香以生犀、沉香以及数百种珍贵药材炼制而成,燃烧的过程极其缓慢,香味更是可以致幻。林静逐终日浸泡在这样的香气之中,每时每刻眼前都是人影幢幢,过往惊惧的岁月如魍魉相随。
他咬紧牙关闷声不吭,按照药老头的叮嘱,默念经法以稳住心神,凝气吐纳,让犀角香沿着金针打通的经脉游走。每日只有跛脚瞎子往这处院子里送水端饭煨汤药,不会有其他人过来打扰。
除了乌停云。
乌停云和林静逐的年纪相仿,那时却比林静逐还要瘦弱一些,裹一身黑,凌乱的黑发遮住大半个脑袋,眼神却是凶狠的,像一只饿了太久的小狼犬。
他观察了好些天,知道这处无人问津的院落里住着的,是个离死差不远的小孩,跛脚瞎子每天都往里头送大碗的饭和大碗的肉。
跛脚瞎子又跛又瞎,脑袋像个倭瓜,力气却大得很。院落的门是铁制的,他每次横冲直撞地过来,摸不到开门的锁匣,拳头直接就在门上砸了个窟窿。
乌停云自知打不过,掐准了时间,趁着跛脚瞎子没来之前,偷偷地藏在漆黑房屋的角落里。等跛脚瞎子放下饭菜走了,铁门又被砸了个窟窿的哐当响传进屋里,他才现身,悄无声息地往放置着食物的桌子挪过去。
屋内不掌灯,门窗紧闭,黑漆漆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乌停云胡乱抓起碗中的食物往嘴里塞,不顾汤汁油水溅了一身。
桌上除了饭菜,还有煎好的汤药。
门帘隔着的里间,林静逐缩在床的角落里,食物经常搁凉了也不动弹一下。
跛脚瞎子回来收拾碗筷,发现林静逐没有按时吃东西,就会呜哇呜哇破口大骂,骂声也很有力气,直接锤晕人的耳膜。在这有如狮子吼的震天声响里,林静逐在黑暗里睁开眼,捂着耳朵下床,慢慢走过去在桌旁坐下来,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跛脚瞎子看不见,林静逐又向来不点灯,乌停云这只小饿犬如同影子一样藏匿着自己。
起先他还略微克制一点,生怕被察觉,食物只偷一半。后来他瞧见林静逐喝完汤药之后依旧基本不怎么吃东西,只偶尔在跛脚瞎子的呜呜哇哇叫骂声里吞几口饭。于是乌停云的胆子渐渐就大了起来,将大半的食物都扫入腹里,不吃白不吃。
乌停云藏匿进屋子里之后,跛脚瞎子每次过来收拾,遇到的都是一桌儿的残羹冷炙。往日不听话的小病猫变得“乖顺”了,他却觉得无聊了起来,叽哩哇啦不知道在抱怨什么,有力的大爪子直接把空碟子空碗卷起来带走。
“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这天跛脚瞎子走了之后,乌停云再次摸黑挪到桌旁,端起碗就将脑袋扑进里面,却扑了一脸的犀角香灰。身后有什么东西压过来,冰冷的手指卡在他的喉咙间,乌停云瞬间憋红了脸。
一只小病猫,一只小饿犬,在填满了辛涩犀角香的漆黑屋子里拳脚相对,斗得你死我活。都是凶狠的性格,牙齿咬出血了也没有谁先服输,还是反身折回的跛脚瞎子把两个人拉开的。
乌停云初次潜进来的时候,林静逐便察觉了,只是没有吭声。
周身筋脉续上已经有了一段时日,犀角香导致的幻觉也差不多克服,林静逐却始终摸不到分毫的内息。他决定拿这只身手敏捷的小饿犬试练一下,看看能不能激出自己的内息。
于是那天喝完药,将药碗交还给跛脚瞎子的时候,林静逐在碗底抹了一撮犀角香灰。跛脚瞎子过来收拾碗筷,掌心里蹭到了这些香灰。
第二日跛脚瞎子端过来的,便是盛着犀角香灰的碗。
破烂铁门被大爪劈成一团废铁,跛脚瞎子返回得及时,才没有让病猫饿犬互殴致死。
林静逐摆开四肢,大字状躺在地上,气喘吁吁,丹田空荡,知道自己真的没有半分内息。
迟一步过来的药老头并不着急查看林静逐的情况,对着报废的铁门哀叹了一盏茶的功夫,人命总是没有东西重要的。
他也不追问乌停云的身份,只啧啧说道:“身板瘦弱了点,倒是生机勃勃的,可以用来试药。”
试药是最紧要的。
乌停云躺在院子里,和躺在屋子里的林静逐隔了一道墙。
跛脚瞎子将他和林静逐拉开的时候直接捏断了他的左腿,扔出来的时候又摔断了右边的胳膊。此刻他身上沾满了灰白的犀角香灰,奄奄一息,如同一条无家可归、任人欺凌的流浪犬。
林静逐的声音从屋门紧闭的室内传出来:“留着他,把院子里的杂草都拔掉。”
院子不大,野草连根拔起也不过用了两天时间。
第三天,跛脚瞎子把煎药的炉子扛过来,支在廊前,又将拨炭的火钳扔给了乌停云。
烟熏火燎之中,乌停云的脸熏得和衣服一样漆黑,终于煎出了人生的第一碗汤药。饿狠了养出来的坏毛病,看到什么都忍不住想吃。他用舌尖舔了一口,又烫又苦,胃水都快翻出来了。
但林静逐什么也没说,接过汤药一口气全部灌了下去。
那时乌停云不知道林静逐为什么留着自己,但那时他已经看明白了,林静逐就是地狱的阎罗王借了个清贵公子的躯壳重生于世,虽然病弱,却对谁都是凶狠的。
—·—
“皇上开始怀疑我了。”
闻言,乌停云看向林静逐。
炭火将书房烘得很温暖,注入过内力之后的林静逐,额头上也生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坐在镂着奇兽怪禽的错金博山炉旁边,俊雅的脸上神色略显倦懒。
慢吞吞地将墨绿斗篷脱掉,再慢吞吞地将金织白鹤锦袍脱掉,露出里头编织华丽的丝帛单衣,林静逐才继续说道:“今天皇上罚我,在殿外站了三个时辰。”
武王遗孤被皇帝罚站,十多年来是头一遭,也不怪刘绰那般幸灾乐祸了。
乌停云道:“罚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替守陵卫求情吗?”
“赦免的圣旨是我写的,掌印太监当着皇帝的面落了个印而已。”这般简洁的描述,似乎依旧是整个帝京最特别的那位林公子,但林静逐继续说道:“皇帝问我,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盗窃皇陵者为何人,我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乌停云却没有明白:“飞羽阁连夜追踪,目前已经确定了棺木所在的大致范围。保住这些守陵卫的性命,一则对外宣布的是让他们将功赎罪;二则却是因为他们武艺高强,又是禁军,在江湖之中倒是可以掩人耳目,不暴露飞羽阁的行迹。难道皇帝看穿了第二点,起了疑心?”
飞羽阁属北落师门一脉,擅长潜行追踪。武王妃的棺木失窃当日,林静逐纵马赶去青阳,乌停云则领着飞羽阁隐匿而至。
青阳镇在青阳山的山脚下,镇上的百姓无论是捕兽的猎人还是砍柴的樵夫,进山之前都要先从守陵卫大营那里领取通行的牌子。倘若没有牌子,百姓被守陵卫在皇陵附近撞见了,一律格杀勿论。
元宵那几天发出去的牌子,守陵卫大营处都有明确的记载。再结合现场情况来看,可以确定盗棺者是从没有防卫的陡崖那侧攀爬上来的。
行踪很容易便推断确认,但盗棺者的手段却无人知晓。
大雪天很容易留下证据,但武王墓周围却没有潜入者的痕迹。就好像是武王妃的棺木真的成了精变鬼怪,穿过厚厚的青铜墓门,凭空现身于悬崖口上。
林静逐苦笑道:“问题就出在这个‘凭空’上面。”
斩首的圣旨刚刚传出来的时候,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认为此次棺木失窃之事是青阳守陵卫们的监守自盗,林静逐却完全不信。守陵卫是层层选拔上来的,武艺过关,背景身世更是做了调查,监守自盗这样的事只会牵累无辜的族人。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勤俭仁德,还是皇子的时候便对武王这位四弟爱护有加,武王陵墓被盗,圣上会有这样龙颜大怒的旨意,可见一斑。
连夜从青阳回来,稍作休息,晨钟刚敲过,林静逐已经到了宫门之外等候觐见。
皇帝刚刚从寝宫出来,往御书房的路上遇见了林静逐。林静逐请求免去守陵卫的死刑,改为将功赎罪。天角一片灰蓝,随行太监手里的宫灯照亮汉白玉铺就的路,皇帝看着面前垂首的锦袍青年,意有所指地问道:“棺木失窃的方式,你不觉得很眼熟吗?”
林静逐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林家堡为东海一带最负盛名的武林世家,武学大家多讲究道法自然,顺应乾坤,林家堡的内功心法便蕴藏着潮汐起伏之势。聚坤灵之气,踏雪无迹,掠水无痕,如潮汐自在来去。
无痕无迹,江湖之中自然有不少高手达到了这样的武学境界。
进一步确定与林家堡有关,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林家堡位居钱塘,机关术一流,堡中机关能够正面对抗惊心动魄的钱塘大潮。
青阳武王墓仿制了林家堡的部分机关,只要熟悉这套机关,盗取棺木自然能够做到不留任何痕迹。林静逐虽然以武王遗孤的身份活到现在,却是连林家堡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的。
乌停云有点懵:“林家堡还有人活着?”
但想想又觉得不合理,果然听林静逐说道:“假设盗棺者是林家堡的人,盗窃的又是武王妃林夫人的棺木,此人多半跟林夫人有着密切关系。我假冒林夫人的长子,此人难道不该先来帝京确认我的身份,向皇帝告发我甚至直接杀掉我?
“可他却选择了去青阳盗墓,还只盗取武王妃一人的棺木。此人意欲如何虽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不知道或者不在乎我的存在。”
乌停云道:“那你是怎么跟皇帝辩解的?”
“当然是实话实说了。”林静逐嘴角勾起清淡的弧度,笑眯眯看了乌停云一眼。
他在人前就一贯笑着,春风和煦的谦润君子模样,这么多年来乌停云却深深体会到什么是斯文败类伪君子,虚情假意贼狐狸。
“我只有这一条命,还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珍惜得很,怎么敢拿着跟圣上撒谎呢。”林静逐端起内侍提前准备好的玉甘茶,浅啜了一口,“怀疑我就怀疑我吧,不知道的确是不知道。世上又有几个人知道,武王墓为何是在青阳,墓中又为何会有林家机关术呢?皇家的秘密那么多,我在帝京这么多年了,也只知道那么一两个而已。”
倘若一个人对你起了疑心,你解释得再完美,也只会让那人愈加疑心你。而若一个人始终信任你,你的谎言漏洞百出,那人也依然是信任的。
林静逐从青阳回来,第一件事不是欣喜林家堡还有存活之人,而是先为守陵卫求情,以皇帝的缜密怎么会不起疑。
但不论圣上是疑大过信,还是信大过疑,只要武王武王妃没有亲自站出来指证,林静逐便永远都是“林静逐”。
为了掩饰身份而说出多余的谎言,只会自乱阵脚。
乌停云道:“那为什么又要在路上救那两个守陵卫?”
“都说了,是救我自己。”林静逐微笑着眨了眨眼,“皇上为什么要派守陵卫给我?说是为了保护我,其实是为了监视我。我不在乎皇上怀疑我,但我总不能让皇上更加怀疑我吧。性命半条,脑袋一个,我可不敢随便拿出来博。”
乌停云:“……”
乌停云想了想,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偷棺材的是‘那个人’?”
冒牌货大喇喇在帝京过着奢华无度的日子,林家堡倘若真的还有人活着,多半要气死。林静逐这副模样还坚持亲自调查此案,无非是因为,那个活着的“林家人”,有着极其微小的可能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位。
握着茶盏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林静逐抬头望向窗外。阳光盛烈,窗外的屋檐上还积着雪,光线是霓虹色。
他没有答话,而是放下茶盏径直走到书桌前,从色泽艳丽的珊瑚笔架上挑选了一支盘云老竹软豪,悬腕,沾墨,落笔于洒金纸笺上。
声音淡淡的:“过来,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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