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三年,帝京。
穿过长乐门,就是朱雀大街。元宵刚过,大雪也停了,街道两旁的商铺店肆还挂着灯笼,新瓦上盖着未融化的雪,石板街道倒是干干净净的,一派新年气象。
孩童嬉笑着追逐打闹,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行脚走卒手提肩挑,麻利地穿行于大街小巷。
离长乐门不远的街角,阳光泼地,站着两位手提长刀的年轻人。
长刀的刀鞘颇为朴素,镌刻着墨云纹路,手柄处为展翅的飞鹰,玄铁打造。天子脚下的老百姓有着敏锐的嗅觉,可以不知道皇帝长的什么模样,却不会看不懂这种规制的兵器只会是有官阶的兵大爷才会佩戴的。
传言这种兵大爷只听天子的命令,因此有本事也有脾气,平时不知道在哪里藏着,露面了却多半要杀人的——尽管此刻提着长刀的兵大爷之一是个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娃娃脸,行人到了这处街角,依旧不由自主地脚底画圈,一个老大的弧度划过去,逃避鬼门关一般绕开兵大爷们,再匆匆疾走几步,捡了条命似的长嘘一口气。
娃娃脸瞅了眼远处鞋底画出救命圈的行人,再瞅一眼身边的络腮胡子,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了移脚步。
络腮胡子浑然未觉,飞鹰刀扛在肩头。
娃娃脸遥望长乐门,忽地叹了口气:“不是说林公子一大早就进宫了吗,这都已经过了晌午,我们也无罪释放了,他怎么还没出来呢。”
两日前的武王墓失窃一事,在帝京传得沸沸扬扬,什么鬼话都扯了出来。圣上震怒,下令将所有的青阳守陵卫看押起来,次日斩首。
守陵卫们眼巴巴地等着断头饭,全然不知生命的最后几个时辰竟然上演了一场峰回路转,断头饭在半道上变成无罪释放的圣旨。
传旨的太监告诉众人,回去不用给菩萨烧高香,这圣旨是武王遗孤林公子天还没亮就进宫求皇帝写的。林公子生生求了半天,圣旨上的红泥还没干,他就已经催促着太监赶紧过来了。
众人的官阶也未受影响,依旧回青阳守陵。
娃娃脸以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双手握住飞鹰长刀,说道:“我们犯下的本就是死罪,斩首也不冤。林公子身体不好还为我们这样奔波,真是一个心善的大好人。”
络腮胡子不置可否,瞥了他一眼疑惑道:“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娃娃脸尚未搭话,远处传来一连串的马蹄声响。
三匹高头大马,马蹄急踏,从岔路拐进朱雀大街,互相之间的距离咬得极紧,直把熙攘的人群当做浪花,往路边溅去。馒头烧饼、簸箕扁担、头巾首饰,一团糟地散落街头,不知谁的一把春风扇哗啦跌在半空中,哭声、叫骂声哄然炸开。
骑马的三位华服青年却浑不在意,一路泼喇喇狂奔,直冲长乐门而来。娃娃脸和络腮胡子早已瞧见这番风狂雨骤鸡飞狗跳的景象,连忙避让。
当先的青年瞥见他二人手中的飞鹰长刀,不仅速度半分未减,更是在狂奔之时猛然勒住缰绳。骏马长嘶着扬起前蹄,凌空起跳,竟是要这般从守陵卫的头顶飞跃过去。
头顶扬起风尘,娃娃脸不由皱眉,络腮胡子的下盘已然一个腾挪,二人齐齐闪转到了墙根底下,络腮胡子手中未出鞘的长刀随即送出,卸下大半马蹄扬起的疾风。
青年勒马转身,哒哒走到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娃娃脸和络腮胡子,明知故问地说道:“青阳的?”
这华服青年约莫二十岁,神情甚是嚣张,又如此招摇过市,不是皇胄也该是重臣之子。娃娃脸和络腮胡子心中大为不屑,却依旧表现出了守陵卫的专业素质,冷静地应了个是。
青年仿佛看不出来这反应只是客气,大笑道:“做什么在这里挡着我的路,不怕武王的棺材也成精跑了?”
元宵当夜,皇陵失窃的乃是武王妃林氏的棺木。然而现场太过诡异,墓穴到悬崖的那段路,积雪如新,没有半点拖拽的痕迹。再加上娃娃脸这个唯一目击证人的证词也很玄乎,传到坊间已是怪力乱神。
青年目中无人,口气太过讽刺,又如此颠倒黑白,娃娃脸一时不忿,反驳道:“失窃一事,青阳守陵卫难辞其咎。真相到底如何,我们自然会追查到底,不丢皇家的脸面。天子脚下,公子也当慎言。”
守陵卫乃是禁军编制,终日与死人相伴,防的却是活人,并不惧鬼神,更不惧所谓的帝京贵胄们。青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傻不拉几的守陵卫竟然敢反驳自己,当即面露愠色,怒道:“姓林的都不敢在我面前多嘴,你们是哪里来的葱蒜?”
说着扬起马鞭。
不远处另外两匹马上的青年齐齐喊道:“刘绰!”
却已阻止不及,马鞭抽向娃娃脸。
这叫刘绰的青年身手一般,平日里却是没少责罚下人,甩出去的马鞭直直往娃娃脸的嘴巴抽去。他这怒火甚是让人猝不及防,娃娃脸一时无法躲避,连忙提刀抵挡。
却听“铮”的一声,马鞭和络腮胡子的刀鞘纠缠到了一起。
身影虚晃,络腮胡子已经挡在了娃娃脸的面前。比起娃娃脸这样的新手,络腮胡子当守陵卫已逾十年,眼力自然更老道一些,在刘绰勒马转身时便开始防备。
此时见刘绰的鞭势微滞,他立刻运气在刀上,刀鞘上缠着的马鞭乃是韧性十足的牛皮制成,当即却如枯草折茎般瞬间断成几段,扑簌簌落到了地上。
刘绰的手上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握把,他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狠狠甩掉,随即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剑身锋利,阳光下折射出明晃晃的光芒。
余下两位青年顿觉不妙!
林静逐入宫为守陵卫求情,却在御书房外站了几个时辰。向皇帝求情,多少都会受点皮肉苦,这事放在任何人的身上都是平常事,可在林静逐身上从未有过。林静逐在帝京这么多年,向来是要什么,皇帝就给什么的。
他们不免好奇,打算去瞧个热闹,哪知刘绰竟然还偷偷带了兵器,更要在离长乐门如此近的地方动手,简直视宫规如儿戏!其中一位青年忍不住说道:“刘绰,忍忍吧。他们是守陵卫,禁军底下的,兵部都没法儿管。”
“禁军算个屁!”刘绰哪管是自己先寻衅滋事的,盛怒之下勒紧缰绳,软剑直取守陵卫的面门。
娃娃脸和络腮胡子立刻旋身避让。
然而先前二人已经闪避过一次,此刻身处街道的拐角,往长乐门的方向视野开阔,但是被青年的高马挡住了。背后且是高墙屹立,大大限制了二人的身手。娃娃脸和络腮胡子虽然往两侧避开了剑刃,却被马蹄带起的劲风剐得面孔生疼。
血性顿起,当下守陵卫不再忍让,长刀出鞘,一左一右夹击马上的刘绰。
另外两位青年便也无法继续旁观,扬鞭加入混战。
这三位骑马的华服青年,虽说身手尚可,却哪里比得了受过严苛训练的守陵卫。不过几招的来回,络腮胡子已经看明白,最蛮横但武功最差的便是刘绰,另外两位青年却颇有顾忌,处处没有用尽全力,更多是在维护刘绰免遭不测。
络腮胡子当即向娃娃脸使了个眼色,娃娃脸一个旋身将其中一人踹下马匹,击破了两位华服青年维护刘绰的屏障。络腮胡子趁机抓住刘绰的破绽,长刀往其胯|下一劈,继而刀柄翻转,在马的屁股上重重一击。
骏马顿时受惊,四蹄乱蹬,刘绰竟是不愿狼狈弃马,吁吁扬鞭,却被骏马拱起的后臀甩了出去。
这仗势突然,旁侧的娃娃脸来不及收刀,眼看着刘绰往自己的飞鹰刀上撞过来。
嗞啦——
电光石火之间,微小的、几乎没有人察觉的声音嗖然从娃娃脸的耳边划了过去。尚未看清是什么,娃娃脸只感觉耳畔的风里陡然窜出一丝冷意,接着虎口一震,长刀像被人以千斤之力硬从手上掰开似的松脱,铿然落地。
落地之前,刀背还在刘绰的胸口上撞了一下,把刘绰整个人撞得脚下一偏,前扑变成侧摔,啪叽趴到地上成了饼状。
刘绰一手揉胸,一手护住摔烂的屁股,歪着脸哇哇嚎叫。另外二人终于有机会喊停,匆匆过去将刘绰从地上扶起。
娃娃脸茫然看了一眼震落在地的长刀,接着茫然看了一眼络腮胡子,最后茫然抬头看向远方。长乐门的方向,朱雀大街宽阔笔直,老半天现出一辆马车的身影,缓缓向这边驶来。
那马车足有寻常车辆的三倍之大,装饰得甚是华贵,宝石蓝的车顶在阳光下闪着灿灿的光芒。拉车的两匹骏马腿蹄轻捷,额前装饰着玛瑙红缨,形态优雅,俱是通体雪白,不见半根杂毛。
除了驾车的马夫,马车的两侧还跟着十多位仆从,浩浩荡荡,做宫中内侍的打扮。娃娃脸顿时觉得奇怪,他虽然不在帝京当值,却也听说当今圣上颇为节俭,除了太庙祭祀,其它时候都是一律从简的。元宵佳节已经过了,怎么还有人敢在宫中搞出这样的阵仗?
三位华服青年见到这辆马车,明显知道主人是谁。刘绰浑身酸痛,站在原地推了推身边的青年,一脸的作祟。
那青年顿时皱起眉头。
刘绰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冲着马车大声喊道:“林静逐!”
娃娃脸和络腮胡子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静静地看着那辆马车不疾不徐地走近,在几人面前停了下来。
守陵卫立刻面向马车,抱拳行礼:“林公子。”
不等车内的人回应,刘绰已经先一步讽刺道:“病猫,这两个人是替你爹娘看坟的。你爹娘的坟被人挖了,他俩这是没地方去了,来帝京替你看坟的吧。”
娃娃脸和络腮胡子倒吸一口气,讶然看着这位名叫刘绰的青年。
守陵卫武艺高强,但几乎从不涉足帝京的权贵圈子。二人虽早已看出刘绰的身份不一般,但完全不知道怎么个不一般法。
刘绰似乎无所顾忌,扭着屁股一瘸一拐地爬上马车,将垂着的宝蓝色锦缎车帘猛然掀开。
一股熏然的暖香沁入众人的鼻息。
马车内部的装饰更显奢贵精巧,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金宫毯,熏香暖炉、壁画挂饰一应俱全,精致得如同麻雀的脏腑。懒散散靠着缂丝软枕的年轻公子,恍然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瞳孔里没有半点精神。
刘绰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刚才摔伤了,需要找个地方躺一躺,你让开点。”
“哦,是你啊。”林静逐仿佛才看清拦车的人是谁,竟然不做任何反抗,抱着怀里的麂皮暖手炉往角落里挤了挤,然后冲着车外的内侍说道:“来两个人,替世子爷擦药。”
娃娃脸顿时怒火丛生,比刘绰先前挑衅自己还要觉得生气。
他一直以为,凭守陵卫们每月从林静逐那里收到的赏赐,林静逐在帝京里头也该是半个皇子的待遇。哪里钻出来的野鸡世子,竟然这般欺辱林公子的好脾气?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内侍们,在林静逐的话音刚落之时便走出两个人,麻利地进了车内。
宝蓝色的锦缎帘子也未重新挂上,甚至完全打开了,车内景象一览无余。
刘绰大喇喇趴着,以为内侍是进来给自己按摩的,忽然觉得身下“嗖”的一凉,衣服竟是快被扒光了。他连忙转身,却被一个内侍自背部抵住肩膀两侧,顿时半分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转眼间白花花的屁股便暴露于众人的面前。
刘绰怒道:“林静逐你干什么!”
林静逐依旧是病恹恹的模样,声音里明显透着中气不足:“你不是摔伤了么,我这里整好有药,先给你用用。”
内侍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个嵌满华彩宝石的多宝盒,哐哐将十几个格子全打开了,内服的、外敷的、活血化瘀的,一一向刘绰介绍了,末了问:“世子爷,您要用哪种?”
“用你大爷!”刘绰撅着屁股发狠,“给我松开!”
内侍半跪在宫毯上,毕恭毕敬地冲刘绰躬了躬身,说道:“好的,奴才给您都用上一遍。”
刘绰:“……”
同刘绰一起骑马的两位青年不忍直视,娃娃脸和络腮胡子努力不让嘴巴咧得太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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