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是遗腹子,当年他娘生下他之后,舅家准备往南边去逃难,还想带着他娘,他娘都没跟去呢。不过也说不定,据说他舅舅带他娘往南边去也没存什么好心,怕是打算把她娘卖到大地方去多卖几个钱。村里人偶尔提起来,都说他娘长得很好看,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
他家邻居豆花婶还提过他爹娘都是聪明人,赞他娘手特别巧,看人绣花编东西什么的,一看就会,能得很。他爹当年也识几个字,人长得俊俏,托他三太爷的福在镇上的木匠铺当学徒很快就出师了,结果和木匠铺子一家人被土匪给霍霍了。
良久,许蒙以为三老太爷不会回答之际,他却开了口。他道:“你娘是自愿走的。那年闹了灾荒,族里也没多少存粮,到处在拉壮丁,我当时伤了腿幸免了。你娘得了两斗粮食,全留给了咱家。早些年出去打听过,说你娘没被糟蹋,入了一拨娘子军。不过运气也不好,早就死在了河那边的颖阴县的平西关,也没谁见过尸骨。”
大年下的说这种事情,总归不算喜庆,三老太爷还是满足了许蒙的好奇心,圆了他替原身追问生母的拳拳爱母之情。
许蒙久久难以平息内心的情绪,真的是五味杂陈。
为母则强,无外如是吧。
许蒙如是想着。
三老太爷拍拍他的脑袋道:“你爹娘都是好样的。你爹是为了护着师父死的。他本可以逃跑的,可他没有。这才是我们许家的子孙,不坠祖宗的名望。”
许蒙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遵循于内心,不发表意见。
生命与荣耀,到底哪一个重要?
其实很难界定。
有的人平庸一生,但是寿岁绵长。
有的人如流星闪过,却给人鼓舞和光亮。
生命的每一种存在,即合理。
许蒙良久都不言语,三老太爷沉默片刻,似乎擦掉眼角的泪,轻叹一声道:“论说这事儿不该跟你说,你年纪小,却聪慧过人。太爷爷寻思着还是自家人跟你说吧,免得将来哪个坏种起了歹心,说了不三不四的话,反倒叫你移了性情。”
许蒙闻言,抿唇垂首,静静思量片刻,才瓮声瓮气地道:“谢谢太爷爷。”
三老太爷拍了拍他脑袋道:“出去耍吧。”
许蒙抬眸看了三老太爷一眼,看他那么副难受的表情,肯定心里也很难受,怕是不想叫他这个小辈笑话。许蒙便从善如流地应了话,出了后院,碰上了堂三姑姑许香云一家来走亲戚了。
他们这一房的人全落在三老太爷这一脉了。他家算得上是人丁兴旺,家宅也平安。三老太爷家四世同堂,三老太奶奶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幺女得了时疫未满十岁就不在了,其他人有好有歹,不管是不是残疾可都还健在。
村里辈分,许蒙还能分得清楚,但是排行乱得很。别看他叫许松五爷爷,许槐九爷爷,但是两人排行方氏根本不一样。
许松排行第五,仅仅是许蒙他们这一房的排行,也就是许蒙三个太爷爷家的孩子,搁在一起排行。他爷爷上面有两个姐姐,在他们这一房排行老三,所以许用叫许老捏一般是三爷爷。而许松是三老太爷下面这一房的长子,排行第五,是加上了二老太爷家的那老姑奶奶,就是冯大勇的娘。许松下面是两个妹妹,分别是六、七老姑奶奶,剩下的两个爷爷许柏和许竹便是八爷爷和九爷爷了。
至于许槐的九爷爷的叫法,按族里排行叫的。许老捏族里排行是老五,许松族里排行是老七。算到许蒙这一辈儿,他排行是二十五,若是以后他入族担族老职,小辈一般叫他二十五爷、叔、哥诸如此类。
久居同宗共族的很多人,若是不拉族谱,自己都能弄迷糊自己该怎么称呼别人。小孩子学习能力强,别人叫啥自己叫啥,被爹娘骂了便知道怎么叫是对的了。
闲话少说,却说着堂三姑姑许香云是八爷爷许柏家的长女,因为早产,生下来有点轻微残疾,总是不停地晃脑袋,口齿也不太清楚。也因此家里并不待见她,她被放养长大后,是许蒙的亲奶奶许文氏帮着牵的红线,嫁给了文氏娘家芦村一个瘸腿的光棍叫肖山。
两口子因为先天不待见,后天战乱时倒是侥幸活了下来。如今儿女成群,日子说不上过得好,但是这些年来走亲戚至少没空过手。
“来,压岁钱拿着玩。”许香云看见许蒙,抖着手掏了红包给许蒙。大概因为得过文氏的关照,许香云待许蒙也多了一份真心。塞了压岁钱,她拉许蒙到跟前仔细打量一番,笑道,“孩子长得就是快。我去年下半秋见的孩子,也没多久啊,眨巴眼的功夫,孩子又蹿高恁快,都快高一头了。”
八奶奶嗔怪道:“你又不是没养过孩子,孩子还不是见风长。好在你也没傻到底,给孩子做的新鞋新衣裳都放宽三指做的,不然现在拿出来也没法子穿。”
这说话的技法叫明嗔暗褒,而许香云却领会不到她娘的好心思,笑道:“谁家小孩子衣裳鞋子可着大小做,不都是往大了做,好多穿几年。这点我还能不知道?”
八奶奶被这话噎得翻白眼,要不是大过年不兴骂人,她非得骂许香云是个憨货不成。不过,她嘴上也是没饶许香云,笑道:“可不是,谁有你知道的多。”
“有她这么当娘的吗?跟自家姑娘还磨嘴。”五奶奶怕他们娘俩吵起来,笑着向七妯娌打趣八妯娌,喊了王青苗带着许蒙去试穿许香云带来的新衣服和鞋子,又对许香云道,“你爷在后院呢,赶紧去看看。”
王青苗因为怀着孕,初二不兴走娘家,怕把娘家的子嗣带走了。她今年就留在家里,许让去她娘家走礼了。
许香云前脚走了,许蒙后脚就换好衣服出来,在五奶奶几个跟前转了一圈。衣服有些大,许蒙跟穿衣模特似的站着,王青苗把衣服稍微缝个印记,打算等有空把他拾掇得贴身些再让他穿。
五奶奶忙让她别忙活了,接了她的活计,夸了几句许香云做的衣服针脚细密。随之,她低声跟八奶奶嘀咕,好似说让她别总是老对许香云呛呛。“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以前云娘没出阁,大嫂脾气好,她干活慢从来没嫌弃过,倒是你这个娘总是呛呛。孩子这样子,你不想,她也不想。如今看看可叫大嫂说着了,咱们这门里的姑娘,连着俩老姑都算着,现在谁家有她日子过得齐整。”
九奶奶比对了新鞋子,打量样式,听得五奶奶这话,也附和道:“以前二嫂老嫌弃她没个公婆带孩子,还得养活小姑子小叔子,日子不也过出来了。老话不是说嘛,话别说恁狠,谁知道谁啥时候用到谁?二嫂以前老说她那小姑子能吃,人家能吃也能干,一个人一年开两三亩荒地。”
“她快生了吧?”王青苗怕婆婆和七婶挤兑得八婶心里不痛快,忙把话头岔开,问起了许香云的小姑子。
八奶奶估计也就是你嘴上厉害,两个妯娌怼她,她屁话都没一句。听得王青苗插话,她忙笑道:“王婆子给看过了,估计赶正月末二月初,听说怀的是个双身子。幸亏身体好,不然可有的苦吃。”
当着王青苗夸别的孕妇怀双身子,九奶奶真心觉得她脑子不够使,忙接腔道:“那你可得嘱咐云娘这些日子勤去看着。”
五奶奶也道:“这时候不能躺着,拼着被婆家说嘴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往心里搁。”说完这些,还不忘嘱咐田青苗道,“你也是的。有啥事儿别往心里搁着。”
王青苗甜甜地喊了声娘,笑道:“我好得很。”
等他们说起五老姑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时候,许蒙已经有些不耐烦再听下去了,得了空便吆喝着往外跑。初来的时候,许蒙是挺爱听的,过了一年翻来覆去的老事儿,他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五奶奶只当他小孩子不耐烦一直呆着,在后面吆喝道:“慢点跑,别磕着了。记得晌午回来吃饭,今个做熬鱼汤。”
许蒙跑出门也没得片刻闲暇,又碰上了许竹家的六堂姑许香芹,上前说了几句话,得了红包,推说自己要去祠堂,便寻空跑了。他确实没地儿享清闲,谁家看了他都要喊一嗓子,好似喊了他日子就能红火似的。
他先去良才叔家转了一圈,不过他家没人在。张春花没娘家,良才叔却有姥娘家,两人去走亲戚去了,而张老汉去当街蹲墙根晒太阳和人闲聊去了。
旁人家,初二都有亲戚上门,你跑人家玩,尤其他如今这情况,便是你是有心要红包,被人估计也会给。他可不想占人家的便宜,欠人情债,索性就躲到祠堂去了。
许敬正给蚯蚓上水,看他进来了,问道:“你几个姑没来?”
这话意思是,家里来客人,你不在家陪客,跑出来干啥?
许蒙龇牙咧嘴笑道:“来了,可热闹了。我就是想十六太爷爷了,从家门口过看你没在家寻思着你就在这边,就来了。”
“娘们兮兮的,恁会说好听的。”许敬到底心里受用,吩咐他道,“来了,干活啊。”
许蒙去上房提泔水的时候,刚好碰到许平了,看他黑着脸,有些犹豫要不要和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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