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三老太爷眉脚微挑微微笑着看向许蒙,询问的语气带着些许疑惑,然而眸子里却没丝毫好奇之色,倒是藏着些怜悯和叹息。
许蒙紧攥的拳头又紧了紧,咽了口吐沫,才道:“养鸡。”
三老太爷平淡无波地“哦”了一声,笑笑道:“养鸡好啊。我也听说你家鸡养得好,摸螺蛳捉地龙养起来的,长得快长得结实,下蛋还早。你若是有心就带着村里娃养一养给家里添点进项也成,真成了族里头会给你记着功呢。娃啊,你得记得,土地才是咱们养身立命的根本。好了,你家去吧,我累了要歇着。”
许蒙听闻三老太爷的话,先是瞪大了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随之脸色一点点的颓丧起来。原来他所作所为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呢,根本没丝毫秘密可言,三老太爷听了他的话音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但是他根本不看在眼里。
许蒙站着不动,看在别人眼里是有些可笑的倔强。
许松看他爹要起身,忙喊许蒙道:“羊娃子!”
许蒙回了神,目光依旧落在三老太爷身上,见他要起身,忙道:“我还有话要说。”
三老太爷起身,扫了他一眼,背着手准备往屋子里去,道:“有什么话,叫你爷来跟我说。”
他的口气带上了些不悦,院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凝滞。
许蒙看他要走,健步冲过去,拦住路道:“不是这样。您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我求您了!”
许松见状,眉头微蹙,正欲薄斥,却见许老捏拎着一篓子鸡蛋进来。
许老捏笑问道:“三叔,今个在前院呢。羊娃子一听我说家里鸡下蛋了给三叔送点尝尝,没等我收拾清楚就先跑来了。这孩子亲三叔您呢。”
三老太爷家是简版的两进三合院,坐北朝南,是正房三间左右两耳,东西厢房各两间的格局。为了两进连通,头进靠西的耳房改成了夹道。
许松兄弟三人,他是家中老大,和儿孙们独占了头进院子。三老太爷和已成家孩子待成亲的两个弟弟同住于第二进院子中,不过一家人还是一个锅灶里吃饭。今日许蒙上门,没被围观,是因为其他人趁着农闲去走亲戚去了。
三老太爷在前院还是在后院都是他的自由,许老捏不过是没话找话借故寒暄罢了,
三老太爷对许老捏的解释嗤之以鼻,呵斥道:“别跟我说那不中用的。我说你怎么管孩子的?都跑到我家里去闹了?都像你家这样,还不翻了天了。”
许老捏本想骂许蒙几句叫三老太爷消消气,看许蒙他脸上一片水光,只好点头哈腰向赔礼道:“孩子不懂事儿,都是我没教好。我这里给三叔赔不是。”
许松横了许蒙一眼,怒道:“说的好好,转眼孩子上我家闹,谁知道你是不是成心的?有本事你去族长家闹,看能闹出个屁不?”
听着他的话,许蒙感到沮丧、屈辱,还有愤恨。
家弱势小,可不就这样嘛。
许蒙前世也是农家出身,知道这里头的关碍。
他垮着肩膀站着,脸像是漏雨的阴天一般。
攥紧拳头,他更觉自己真是没用极了。
三老太爷扫了许老捏祖孙二人,一个面红耳赤,一个泪水糊眼,瞪许松一眼:“怎么跟你三哥说话的吗?”
许松清了清喉咙不说话了。
许老捏讷讷无言。
许蒙狠狠地擦了一下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三老太爷扫了三人一眼,对许老捏道:“你爷孙俩也别站着了。既然来了,咱也把话说说清楚。”
许老捏没坐,点头哈腰地道:“三叔,徭役的事儿没啥说的。这又不是您能做主的事儿。孩子不懂事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许蒙抬起泪眼,水雾迷蒙中看着许老捏那显得卑微的身影,觉得自己像个无知的傻瓜,小丑。没实力还想逞能,可笑至极。
“老三,你爹死的时候把你交给我。我自认为没有亏待过你,看着你娶妻生子,如今都有了孙子,还要替你操心。便是你爹还在世,怕也不过如此吧。”三老太爷想着一些往事,沉吟了片刻,脸色一肃,望着许老捏道,“若是你自己争点气,也不至于如此。好了,孩子面前,我给你留点脸不说你。好了,我累了,你带着娃回去吧。”
许老捏闻言,忙恭敬地应诺,不敢予以反驳。
三老太爷起身之际,又对许老捏道:“东西你带走,我不去那口吃的。等你去了,娃我会替你看着。早先我还愁这娃学不好了,如今看是真懂事儿了。”
许蒙不意三老太爷会这么说,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许老捏到底没把鸡蛋带回家,与许松推攘一番,才得以脱身出了三老太爷家。
许松竟还把两人送出门外,站在院门口与许老捏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话。
许蒙被许老捏打发到一边去了,听不太清楚两人具体说了什么,听起来像是许松在安抚许老捏。许蒙抠着指甲盖,嘲弄自己不但没帮到爷爷,怕还被当枪使了呢。
许老捏说完话,唤了许蒙上前,拍了拍他脑袋,叹气道:“你这孩子,去闹什么?别哭了,知道你心疼爷呢。”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许蒙说着话,别过头去不敢看许老捏,而眼泪再次落了下来,任凭他如何擦却总也落不完似的。
许老捏似乎看透了许蒙的心思,低声道:“你别怨恨你三老太爷,他也是没办法。你太爷爷死得早,我打小跟着你三老太爷屁股后面长大的。若不是我……”
许老捏想起早年荒唐岁月,不由得轻嘲着停顿下来。
许蒙望着他,一脸好奇。
许蒙只知道原身爹娘死得早,是由爷爷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许老捏对原身有点惯着,孩子只惯不教就有点溺爱了,所以整日里戳狗撵猫,胡闹得很。
许老捏看许蒙望着他,又拍了下他脑袋,笑道:“你就记住你三老太爷待咱家不赖。你就看平日里,你穿的衣服谁跟补的做的,还不是你五奶奶他们啊。你生病要用的银子问他家借了不少,还有祭田也是你三老太爷帮腔说话才成的。”
许蒙听得这话心才稍得开解,却还是忍不住难受委屈,嘟囔道:“我不是胡闹的。”
许老捏道:“你平日里去你三老太爷家,见过他跟谁讲恁多理儿?你小不知道,你三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一脚能把人从堂屋门口踹到院门口去。可别再去闹了,叫别人看笑话。”
许蒙抿着唇,听许老捏说完,低声道:“知道了。”
许老捏又跟他透露个消息:“你五爷想争里长,咱别给他添乱。”
“里长?”他们的里长是有族长许仲兼任的,难道村里要重新选族长不成?他看着许老捏问道,“族长呢?”
许老捏低声跟他道:“你也大了,有些事儿给你说一说也无妨。当年你三老太爷争族长,结果你爷我坐下糊涂事儿,就没争成。如今朝廷下的新规,同姓村族长不能兼做里长,杂姓村大姓不能做里长。咱们村现在除了族长那门的人,就咱们这门的人最多。这次发徭役是要去修往京城去的河堤,要恁多钱就是不让你抵徭役的,你五爷家抽了四个人去呢。”
许蒙有点明白三老太爷父子的行径意欲何为了,这是要在村里头树立威望和口碑。他读书的时候,经济学选修课虽说上的不怎么样,却也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点,更何况看了那么多米国选举的报道,相当选运气且不说,经济实力却还是必须有的。
许蒙听了许老捏的话,也知道这次徭役定是抵不得了,又是一通伤心难过,刚抹干的泪再次落了下来。不过,他这下也冷静下来,脑细胞快速转动,把自己的养鸡致富计划又过了一圈,还是觉得去找三老太爷合伙才是正途。
许老捏看他安静下来,耐心地交代了一些他去修河提后,家里的一些事儿。
这天夜里,爷孙两个各有心思,根本无法安眠。
许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看着许老捏弓成虾米的身影,低声道:“爷爷,我还是想把咱们养鸡的事儿说给三老太爷听。”
“呃?还不死心呢?”许老捏叹口气道,“那你先给爷爷说说吧。”
许蒙的思路并不稀奇,就是借鉴华西村、南街村的成功经验,结合当下情况,在不耽误开荒的前提条件下集中全村劳动力,进行“产、销一条龙”式的家禽养殖,来达到仓廪实、同富裕的愿景。
“……蚯蚓可以养,还可以捉点鱼虾……”
“……鸡屎可以当肥料……”
“……你看咱家五只鸡比别人早半个月下蛋,一天五个蛋,半个月比别人多多少……”
“……再没钱,红白喜事总要办的吧,鸡蛋少不了……”
“……你看卖货的张咋都是收多了再卖,多了有钱赚……”
“……咱先十里八村打听看谁家有喜事儿要用鸡和蛋的……”
“……在镇上弄个铺子,专卖鸡和鸡蛋,自己产也收,贩到县里去别的地方去……”
“……咱现在人手不足,别人村就够了吗?一样不够吧,咱早一点做,就多挣钱……”
“……小孩子可以看着啊……”
“……三老太爷家牵头,让大家富了,有钱吃饭娶媳妇了,谁不想着他,不说他好……”
……
许蒙开了头,越说越流利,想法也越来越周全,也是越想越激动。而许老捏听完,半晌没答话,好一会儿才道:“睡吧。”
夜色深沉,许蒙觉得自己就像暗夜行路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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