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钟响,烟火腾空,慕容宣一直待到除夕宴散,方向父母亲告退离去。
阖府长廊悬满琉璃彩灯,辞旧迎新,喜气洋洋,将北地冬日的严冷肃清之气,冲淡了不少,不时有欢声笑语,散在明灯辉映的夜色中,慕容宣徐徐往居处走去,在走经过五弟的江枫阁外时,所有隐约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江枫阁森冷如冰窖,唯有剑声飒飒,划破凛冽夜风,昭显着持剑人忧灼烦闷的狂乱心绪。
五弟早早就退离了除夕夜宴,他本就不爱|宴游,如今乔欢失踪近三月,生死不明,毫无音讯,他终日忧灼焚心,更是没耐性在宴上一坐几个时辰。
两个多月前,乔欢失踪的消息从繁城传回洛京,乔公立即求请父亲在各地关卡查人验像,五弟也随之肯请,父亲政令下达后,裴绍亲绘了乔欢画像,而后向他告假,请与五弟一同赶往繁城。
五弟不顾父亲的怒火,在外硬生生耗了两月余,方返回洛京,他几乎以繁城为中心,将小半个北境亲自跑了一遍,然而除了阳山崖下的衣物,一无所获,乔欢就像人间蒸发,是生是死,一点消息也查不出来。
团圆之夜,人却难圆,新的一年已经到来,故人却不知身在何方,何时归来,能否……归来……
慕容宣再看了那在夜风中暴烈挥剑的人影一眼,无声走离此处,回到自己居住的汀兰榭。
汀兰榭前,是一池清水,在这北地的凛寒天气中,早冻成了一池寒冰,冰池之上,残荷瘦茎枝蔓如林,垂转的枯叶莲蓬上,落满了白雪。
慕容宣凭栏坐下,幼年炎夏时,乔欢常坐在此处纳凉消暑,将手伸出栏外,攀折离她最近的莲蓬,而后一边笑着与他说话,一边剥着清苦微甜的莲子吃,双睫弯弯,糯齿香白。
慕容宣伸手探向栏外最近的莲蓬,摸到一手冷雪冰渣,寒气入骨,刀割一般疼。
小的时候,乔欢说义山先生留得枯荷听秋雨之声,她想留得枯荷看看冬雪之景,于是他命人不要拔去秋日残荷,然而那年冬天,乔欢已不在汀兰榭,她人在江枫阁,在父亲的命令下,成为了五弟的侍读。
他没有开口求父亲一字半句,只是此后一年年秋冬,再也没有拔去残荷,而那个想看残荷白雪的人,一次也未曾问过他为何不开口请求留下她,也再没有踏入过汀兰榭。
他清楚父亲的偏心、五弟的性情,主动与她疏远,同样也从未问过她,为何要女扮男装。
那被抛掷在阳山崖下的衣物,昭示着无论生死,乔欢的女子身份,都已被揭露,在生死不明面前,乔家人依旧选择了缄默,北境各地关卡、五弟派出去的人,寻找的都是公子大乔,独他与乔家手下的人,私下秘密搜寻的,是少女乔欢。
当然,乔家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毕竟,他是在乔欢失踪后,连去繁城附近一探究竟,都懒怠出行的人。
今夜万家团圆,但临光侯府,却只有一双忧心忡忡的父母。
裴绍回京后告诉他,小乔姑娘没有折返,仍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乔欢,他知道,裴绍也想同小乔姑娘一般,只是不能,他的背后有一个数百年的世家,他身上的责任,不允许他那般任性,就如五弟,平素那样骄狂,也在疯寻了两个多月后,被父亲派人硬给“押”回了京中。
冷雪冰渣在掌心渐渐化为凉水,一滴滴流落在地上,慕容宣想起幼时,就在此处,他与乔欢读到庄子的《知北游》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这一句时,曾聊过几句生死之事。
两个小孩子席地而坐,对着一池风荷,侃聊人世生死,这情景听起来有些幼稚可笑,但当时的两个人,却都聊说地兴致盎然,定下了十年之约。
他记得她说,如能以一死,搅动天下大势,这样的死法,倒也算轰轰烈烈。
现下这样无故失踪,可是一点点都不“轰轰烈烈”……她也会不甘心吧……
慕容宣将手中残冰抛回池中,那个时候,她问他如何想,他是怎么说的呢?
这些年来,从未忘过。
洛京长夜将尽,千里之外的阳山崖,天色苍茫淡蒙。
在搜寻近三月未果后,姬珑重又回到了这里,天知道乔欢那套少年衣裳被寻到他面前时,他心中是何感觉,她在哪里……她还好吗……势力单薄的他,足以布下云梦山城之事,却做不到在北境各地关卡查人,只能将消息传回洛京,借助慕容氏的力量。
权势……
前世的他,为生来背负的责任出入刀山火海,在得到权势之后,在拥有它的短短几年中,见惯了人心倾轧、反目成仇,金座如枷锁,深宫如囚牢,他没有一刻真正地欢愉,今生今世,也曾有那么一瞬间想过,是否要在云梦山城一事顺利实施后,与乔欢、乔公与夫人,避世桃源,不问世事……
但,现实这么快就给了他当头一棒,在这乱世之中,没有权势,如何护想护之人,更何况乔欢,怎会听他摆布,甘心终老于一方桃源之中……
姬珑在崖边思索了一夜,越想越觉得,乔欢也许人已经不在北境……可是,乔欢这些年从未离开过洛京,是如何招惹得罪了东越南梁、抑或是某个边族之人,能这样布置精密地将她掳去,追寻不到任何线索……
……不,因为是她乔欢,一切不可能的事,搁在她身上,也很有可能……没离开过北境又如何,她招惹人的功力,也是非同凡响,不应小觑……
姬珑握紧了手中那枚堆宝华胜,望向了穿透云层的冉冉霞光,势力必须加快发展,还有乔欢,她那“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得好好梳一梳,从中查出到底是哪茬“烂桃花”,掳了她去……
相思引……姬珑想到此处,忽然有些发冷……不会……不会的……还早……
心中这样想着,握着那枚华胜的手,却紧了又紧,繁城那夜,乔欢隔着人流温柔望向他的笑语,仿佛又响在耳边,“别急,在那站着,等我过来~”
骗子!!!
“骗子”乔欢一觉醒来,长了一岁,也真成了段世子的贴身侍女。
莫名其妙对她倾注“深仇大恨”的段世子,像是想活活累死她,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要他人在瑶光殿,就不停地亲自给她安排各种活计,让她时时围着他转,他写字,要她磨墨,他看书,要她焚香,他练剑,要她掌灯,他沐浴,乔欢从秋娘手中接捧过干净衣裳进去,正脱衣裳的段世子转过身来,脸急涨得通红,“出去!!!”
乔欢乐得清闲,终于能歇歇了,搁下衣服麻溜出去了,垂脚坐在外间小榻上,一边听着里头哗哗的水声,一边回想方才看到的那一幕,有些好奇段西夜背上那道伤痕,从何而来?
战场上留下的?练武时受的伤?
乔欢正无聊地乱想打发时间,沐浴更衣的段西夜从里头转出来了,一出来就不停地咳嗓子。
乔欢问:“世子您是不是沐浴受凉了,要不要传大夫?”
段西夜瞪她,“你才有病!!”
乔欢没兴致将所有时间都耗在段西夜身上,怎么搭上段青玄,才是她目前的目的,她接话道:“世子说得对,我有病,我离您远点,别传给您……”
她说着要往外走,段西夜却又把她叫住,脸红红,声音也有些期期艾艾,“……你……你刚才看到什么没有?”
乔欢“啊”了一声没说话,她该看到什么吗?
段西夜听不到她的回答,突然提高嗓音,好像有几分恼羞成怒,“男儿习武征战,身上有伤很正常,一身细皮嫩肉,才是耻辱!!”
乔欢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道伤疤,她还没说话,段西夜看了她一会儿,又像是底气不足,略低了头,声音也低了些,“……我知道很难看……”
乔欢道:“没有啊,很有男儿气概。”
段西夜抬起头来,眸中光华在一旁灯火辉映下熠熠如星,怔怔地凝望了她片刻,又低下头去,嗓音低沉,“……其实,也不是习武征战弄伤的……小的时候,敌军偷袭营地,乱射火箭,我住的帐篷着了火,人被烧断的木梁砸倒,逃出不去,父侯怕敌军破营,仓皇骑马逃走,是叔叔冲进去,救了我出来,这道伤疤,也是这么来的……”
原来段西夜与段青玄之间,还有这么段故事,怪不得段西夜平日提到他父侯,远没有对他叔叔那般尊重恭敬,乔欢想从段西夜口中,多知道些段青玄的事情,也就好声好气地顺着段西夜,一言一语地聊了起来。
帘外的秋娘,远远瞧着二人之间难得和谐相谈,抿唇一笑,此后,随着冰雪消融,春回大地,世子不仅越来越少“折腾”乔姑娘,还常常送她东西,多是女儿用的胭脂水粉、簪钗环佩等等,头一天送了,第二天眼睛就要在乔姑娘身上上下逡巡,看她戴了没有,若戴了,世子就会悄悄弯一弯唇,然后冷着脸负手走开,若没戴,那就又要寻点事情,“折腾”“折腾”了。
这一日,秋娘瞧着世子拿了颗珍珠给乔姑娘,那珍珠体积硕大,浑圆光滑,没有半点瑕疵,乃是珍品中的珍品,一拿出来,光华璀璨,不仅是她,连向来从容的乔姑娘,都愣了愣。
段西夜见乔欢有点出神地望着他手中的珍珠,以为她是被这珍品惊到,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却不露,嗓音淡淡道:“怎么,没见过这么大的,看呆了?”扬手往她怀中一扔,“拿去,见识见识!”
“……啊,刚看到觉得有点眼熟,想了会儿,想起来了”,乔欢道,“这样大小的,五公子从前好像送过我一斛。”
秋娘肉眼可见世子的脸“唰”地黑了,偏生乔姑娘还在说,“我家里好像也有两颗……”
秋娘瞅了眼世子神色,开始替乔姑娘捏把汗了,果然没一会儿,世子的怒气就像绷不住了,一把夺过那珍珠,往外一摔,珍珠在地上滚砸了几下,一声轻哂传来,“谁惹着你生气了?”
段西夜立即回身,“……叔叔”,他含怒瞪向殿外侍从,“怎么不通报?!”
“是我让他们别通传的”,段青玄捡起那珍珠,悠悠踱入殿中,轻笑着看向乔欢,“难不成又是你?”
乔欢还在想她是不是应该“谦虚”一下,段世子的怒气已铺天盖地而来,咬牙切齿地冲着她道:“死性不改,三心二意,口蜜腹剑……”
段世子“连珠炮”般把乔欢数落了个痛快,刚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就听叔叔轻笑了一声,“你既然这么厌恶她,又何必留她在身边,不如把她给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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