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欢匆匆赶至江枫阁,见一众侍从都被撵在外头,个个低眉垂首,大气也不敢出,慕容宸的近侍沐风,正在门口忧灼徘徊,不时向里探头瞧瞧,一回头看见她来,忙迎上前道:“我的大乔公子,五公子不是写了信让您去城郊迎他,您怎么没去呢?!五公子人离城门还老远时,就探着头在人群中找您,找来找去找不着,后来脸都青了,一回来就开始发脾气,您快进去赔个罪哄哄吧……”
沐风将乔欢迎送到门口,就不敢往里走了,乔欢刚踏入室内,一尊暗红釉梅瓶就迎面砸来,幸而她有点武功底子在身,向旁闪得飞快,那梅瓶擦过她鬓边,砸在后边门框上,再往地上一摔,哐当一声,碎瓷散落一地,有如点点残梅。
乔欢朝那地上瓶底落款瓷片看了一眼,啧,前朝古珍,暴殄天物啊……
慕容宸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下人进来找骂,随手一个梅瓶砸扔出去,才发现是乔欢来了,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在那臭小子闪得快,梅瓶没砸着他……
慕容宸心有余悸了一瞬,忽然想起他正在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再看乔欢人都进来了,却不赶紧过来向他道歉,反杵在门边一脸可惜地看一个破瓶子,更是怒火中烧,抄起另一只梅瓶就要朝乔欢砸,然举起来好一会儿,对着门边的玉衣少年,又砸不下手,最后发泄似的狠狠朝地上一掼,长袖一甩,抬脚往里走了。
乔欢一边紧着追发狠疾走的慕容五公子,一边忙里偷闲朝另一堆碎瓷片看了一眼,唉,也是件古物,就算将来家里真有皇位要继承,也不能这么烧的慌啊……
慕容宸心中火大、走得飞快,乔欢追他不及,干脆顿住脚步,“五公子既不想见我,那我就走了……”
她作势转过身,立即听到背后一声怒喝:“乔欢你给我站住!!”
乔欢忍住笑,定在原地不动,身后那人很快走来,负手在后,怒目圆睁地瞪视着他,等着他跟他认错,乔欢看他这样气鼓鼓的,忍不住嗤地一笑,“谁惹着我们五公子了?”
慕容宸看他明知故问,还笑得出来,更是牙痒,恨不能动武好好修理他一番,可又知他那点功夫底子,没几下就要被撂倒在地,细皮嫩肉地跟个姑娘似的,说不定摔摔就哪儿折了,不能跟他动武,满腔怒火无处发,打?下不了手,骂?他正盈盈笑望着他,还……还笑得很好看……
慕容宸简直气闷地要憋死了,他暗暗磨牙半晌,恶狠狠地从牙缝中吐出十个字:“一个没心肝的混账东西!!”
乔欢笑问:“如何没心肝?”
慕容宸冷哼道:“有人在外行军还惦记着他,常给他写信,这混账倒好,连去城外迎一迎都不肯,两条腿,可真是金贵得很。”
乔欢道:“他并非文武百官,纵是心里再想,又怎么能去呢?!”
慕容宸对这说辞不置可否,冷哼一声不说话,半晌方盯着乔欢幽幽道:“真想?”
乔欢笑着点头,“真的想,五公子人不在洛京,我都快无聊苦闷地改名叫乔苦了!”
慕容宸笑骂一声,“少在这儿诓我,你乔欢能无聊?全洛京的人都无聊死了,也轮不到你乔欢!”
一直在外探头探脑的沐风,听公子笑出声了,就知道没事了,他堆笑走进屋内,恭声提醒道:“五公子,凌烟台那边的宴会快开始了……”
“不去不去”,慕容宸直接摆手,“就说我不舒服,吃不了,歇下了。”
沐风知道五公子任性惯了的,也不多劝,接话道:“那奴婢让小厨房另做膳食送来,公子想用什么?”
慕容宸道:“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烤只嫩羊羔,备葱姜酱饼,再来一壶酒,要烈的。”
他语落看向身边乔欢,乔欢立道:“我为公子侍宴斟酒。”
慕容宸满意地“唔”了一声,这气也就算过去了。
烤羊费时,金黄油亮的羊羔呈上前,两人已就着茶点说了许久话,慕容宸给乔欢讲了许多军中之事,乔欢能讲的,无非是这一年多里读了哪些书、结交了什么人,慕容宸听得不耐,“你要能把读书的劲儿放些在武艺上,跟我能过上个十几招,上次行军,我就能求父亲带你同去了。”
他看乔欢一身细皮嫩肉,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伸手捏向她清纤的臂膀,“你说你都十三了,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连把重剑都拿不动,能不能好好练练,这肉……”
……嗯……这肉虽不结实,可绵绵软软的,手感……还不错……
慕容宸忍不住又捏了两下,乔欢嫌痒避开,“我就不是练武的料,比不了五公子,天生神力,武艺超群。”
“那是”,慕容宸把袖子一捋,将结实的手臂送到乔欢面前,“来,捏捏,好好感受下本公子的孔武有力,不要吝惜你的赞词!”
乔欢认真摸了两把,赞道:“好肉。”
慕容宸哈哈大笑,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侍从送膳进来,架上的小羊羔烤得焦脆鲜嫩、香气四溢,慕容宸直接拔了随身匕首片肉,乔欢怕香油弄脏了衣袖,慢慢将长袖卷起,慕容宸随瞥了一眼,目光立为雪白酥臂锁住,“娘的,长这么白做什么?!”
乔欢莞尔一笑,“姑娘喜欢。”
慕容宸长叹,“唉,世风日下,现在姑娘都什么审美,阳刚风还有没有市场了……”
“有的有的”,乔欢执了食盘上的小刀,慢条斯理地片肉卷饼,咬了一口道,“五公子走到街头大吼一声,洛京女子能掷果把公子给淹了。”
慕容宸“嘁”了一声,“还不是因为我爹的缘故!”
他这样一想,就觉得乔欢真好,当年两人初识时,乔欢根本不知道他是慕容雍的儿子,他也真把乔欢当成了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一转眼,“小姑娘”都长成“大姑娘”了,生得是越来越好,这一年多没见,个子没窜多少,脸蛋却越发靓了,赏心悦目,让人看着都想多吃两碗饭,慕容宸眼盯着乔欢,咬了一大口羊肉卷饼,目光落在那两段莹泽的藕臂上,看着看着心中叹了一声,是白得挺好看的,不仅姑娘喜欢,他瞧着也挺喜欢的。
手随心动,慕容宸看着看着就想摸一摸,乔欢嫌他手上沾了油,侧身避开,慕容宸一下子着恼了,“我刚让你摸了半天,现下,我摸你两下都不成?!”
乔欢蹙着眉道:“手上油腻腻的,吃完净手再摸。”
慕容宸看他一脸嫌弃,反给激起来了,“我偏要把你摸得油光水亮的,再给你涂个大花脸!”
他饿虎扑羊式地扑了上去,乔欢不防,一下子给他压在地毯上,眼看着他那两只罪恶的油手直朝她面上招呼,忙笑着避开,两人正推推搡搡地嬉闹时,轻徐脚步声近,有清慵嗓音悠悠响起,“哟,这是在用膳,还是在打架呢?”
慕容宸闻声抬起头,也不动弹,就坐在乔欢身上道:“三哥怎么来了?”
慕容宣含笑道:“你让人报说不舒服,母亲很是担心,她在宴上脱不开身,就让我来看看,没想到,病人没瞧着”,眸光悠悠落在慕容宸身下的乔欢面上,“小花猫,倒见着了一个。”
乔欢喘过气来,就要起身给慕容三公子行礼,然而慕容宸跟尊佛像似的压她身上,压得她挣不开,只能口头意思意思,躺地上眼望着慕容宣道:“三公子好。”
慕容宣一笑,目光转落在案上的酒肉上,笑朝慕容宸摇了摇头,“你呀,总是这么任性,这宴既是庆贺巨鹿之战胜利的欢宴,也是慕容家的家宴,不仅文武百官都在,兄弟们也都去了,独就缺了你一个,像什么样子。”
慕容宸懒洋洋道:“父亲儿子那样多,也不差我一个。”
慕容宣笑,“那怎么能一样,父亲母亲向来最疼爱你,你又在巨鹿之战立下了奇功,于私于公,这宴缺了你都不成,总归都是用膳,去宴上坐坐又何妨,说什么不舒服,白白惹得母亲担心。”
“免了”,慕容宸道,“这种宴一坐就几个时辰,我可没那耐心,还不如在这自由自在地吃肉喝酒的好。”
他一手按着身下的乔欢,一手端起案上酒杯,递向慕容宣道:“要不三哥也别走了,坐下一起喝酒?”
“罢了”,慕容宣笑着摇了摇头,“我还得回去告诉母亲,有人身体无恙,正吃好喝好呢。”
慕容宸望着慕容宣离去的身影,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知道三哥不会留下用膳的,他素有洁癖,只要他慕容宸碰过的东西,三哥就绝不染指,就像小时候,明明是三哥和乔欢走得近些,可他硬把人给抢过来后,三哥这些年,就与乔欢十分疏远,最多也就算个点头之交。
慕容宸放下酒杯,望着身下因方才嬉闹而发丝凌乱、面浮红晕的十三岁少年,喉头滚了滚,从他身上站起,乔欢坐直身,翻看着身上衣裳左一块右一块的油污,叹了口气,手撑着地,去够方才打闹时掉落在地的发簪。
慕容宸一边喝着酒,一边望着长发披散的乔欢,唇红齿白、青丝如云,倒像个姑娘似的,忽地心念一动,想起乔欢好像有个妹妹,问道:“你妹妹长得像你吗?”
乔欢执簪的手微微一紧,随即释开,淡道:“不像。”
“真的假的?你们不是双生吗?”慕容宸道,“你肯定又是在诓我,我不信,眼见为实,我让人传她来瞧瞧……”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乔欢把簪子往地上用力一砸,瞪着他道:“你傻啊,我们是龙凤胎,要是你有个龙凤胎妹妹跟你长一模一样,这浓眉大眼的,这劲腰猿背,这结实的膀子,你高兴吗?!”
慕容宸拟想了下这情景,可真够惊悚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酒都喝不下去了,等过了好一会儿缓过来才反应过来,“乔欢你胆肥了,敢冲我大呼小叫,还敢我说我傻!!”
乔欢抓着蹭满油污的衣裳一脸悲戚,“我娘刚给我做的新衣裳啊,亲手缝了多少个晚上啊,眼睛都熬红了啊……”
慕容宸于是又虚了,火冒三丈的气焰一点点地熄下去,“……赔……赔你几件就是了……”
乔欢一直在江枫阁呆到用完晚膳才离开,慕容宸原要拉她晚上抵足而眠说说话,被乔欢以“小妹身子不爽、必得回去瞧瞧”为由拒绝,好说歹说,才跑脱了。
她在慕容府走熟了的,熟门熟路地抄近路往偏门走时,遇着了一个人,正倚坐廊边吹箫,红梅白雪,冷月寒风,羽纱灯摇曳不定,晃得他面上时明时暗。
慕容三公子,慕容丞相的嫡长子。
乔欢向来本着“多多益善、宝不能押同一个人身上”的原则,顿住脚步,静听他将一曲《良宵引》吹完,抚掌赞叹,“得幸闻听三公子一曲,余音绕梁,三月不绝。”
慕容宣却对她这通赞词没什么反应,只眼神清淡如水地往她身上一扫,“衣裳不错。”
慕容宸虽是嫡次子,却自小最受丞相夫人宠爱,他那儿的东西,岂会有差的,乔欢笑着接话道:“五公子慷慨。”
慕容宣也笑了笑,手转着紫玉箫,踏着清冷的月色,扬长离去。
乔欢习惯了他对她这样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好不坏,她也不急于一时,踏着夜色离了这北地真正的政权中心,回到临光侯府时,已夜近三更,先去见了父亲母亲,再往昭阳馆去。
乔欢夜里向来不要人伺候,于是侍从入夜都不进她屋子,昭阳馆旁处多多少少有点光亮,只她的寝房漆黑一片。
乔欢推门而入,一踏入黑暗,即直觉屋内有人,室内布局,她熟记于心,如在白昼走到左侧博古架旁,取了暗格内一柄薄刃在手,向内室走去。
帷帘挑起的瞬间,乔欢即持刃逼向那桌边的黑影,一声兵刃相击的格响,蔷薇发露的香气逸散在室内,桌上的烛灯随即被点燃,青丝如瀑披散的小乔姑娘,一手扇灭了火折子,一手紧抓着刚取下的海棠长簪,格挡着逼至身前的薄刃,剪水双瞳幽幽,望着身前的少年道:“哥哥好狠的心啊。”
他完全理解她为何恨他,只是不甘,只是希望那无尽的恨意中,多少还能掺些爱,哪怕只有一点,哪怕是从别人那里漏下的一点残羹剩渣,可是没有,五年后,她将决绝地将匕首刺入他的心口,以冰冷无情的行动告诉他,一点也没有。
前世今生,万般心绪暗涌浮沉,到口边却只有一句话,姬珑觑着乔欢身上簇新的锦衣,微挑了挑眉,“哦,衣裳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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