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兄妹or姐弟

    武雍十三年元日,循礼,天子当举行朝会,文武百官自东华门入,按品阶高低伏拜天子,颂新岁更始、国祚永绵。

    然,就连洛京街头小儿都知,永绵是不可能永绵的,能不能再续个十三年都不好说了,自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清河太守慕容雍进兵洛京、挟天子以令诸侯,更年号为“武雍”,礼崩乐坏久矣,北地之人,只知慕容丞相、不知胤天子久矣。

    如今,持续一年余的巨鹿之战,以慕容铁骑的全面胜利落下帷幕,自此,北境尽入慕容氏麾下,天下一石,三十八岁的慕容雍独占四斗,大军今日就将抵返洛京,文武百官都在这大年初一,团结一致地放了皇帝鸽子,纷纷赶往洛京城郊,等待跪迎丞相归来。

    这样的事,临光侯乔玄章,不仅向来不落人后,还常常要赶在人前。

    临光侯府,因先祖辅佐胤太|祖打下天下,得以封侯、世代袭爵,但到了如今这大胤将倾、天子沦为慕容氏傀儡的境地,这侯不侯的,不仅仅是个空名,还是个有愚忠天子之嫌的危险空名,好在这一代的当家乔玄章,心思活络,也很舍得下脸皮,早在十三年前、慕容雍拿下洛京时,就大表忠心,与几位同样很识时务的胤臣,一同献上“挟天子令诸侯”一策,成功将临光侯府划到效忠慕容氏的阵营,这些年来,不仅自己官场上的九卿之首当得安安稳稳,还在自己儿子才五六岁时,就颇有远见地把他送与一众世家子弟一起,去给慕容雍的儿子们当陪读混脸熟,早早地就给下一任临光侯、未来的临光侯府,铺好了光明大道。

    这样懂分寸、识时务的人物,自然不会在迎接丞相一事上掉链子,虽然报说丞相大军今日抵京,这“今日”或是日暮也有可能,但乔玄章绝不冒半点风险,在这大年初一的一大早,连和妻子儿女一起用顿早饭都没功夫,就火急火燎地出了门,命人驱车往城郊去。

    乔夫人想给夫君塞包点心垫垫胃都没来得及,目送着侯府的马车一骑绝尘而去,暗叹了口气,在七八名丫鬟仆妇相随下,前往爱女所居的清辉阁。

    清辉阁中,也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小乔姑娘刚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前世种种,清晰恍如昨日,他掀开锦被下榻,步至雕金镂玉的精致妆台前,正坐在锦绣紫茭席上,望着银贴莲花八棱镜中,他婉垂至地的乌漆长发、身上所穿的雪纱寝裙,以及,那张十三岁的昳丽少年面庞。

    是了,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是男扮女装、作为临光侯府的小乔姑娘,被教养在深闺之中,与世隔绝、默默无名地长大。

    前世与今生,乔公与夫人皆对年幼的他说,高僧占卜,道他命格与家人相克,唯有男扮女装,充作女子,方可保家宅安宁、无血光之灾。

    他敬爱父亲母亲,也不忍那位与他疏离的兄长遭到无妄之灾,遂遵从乔公与夫人安排,成为小乔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闭居清辉阁,在府中侍从皆以为小姐病弱休养时,于清辉阁下的暗室,修文习武,以勤学打发漫漫寂寥时光。

    但剑练得再快、箭射得再准,他也永不能显露半分,除了乔公与夫人,即使面对清辉阁的侍女嬷嬷,他都需时刻扮演好娇柔病弱、幽居深闺的小姐,一个人在暗处呆得越久,就越是向往光明,而他的兄长——公子大乔,美姿仪,性萧散,年少成名,惊才绝艳,因其居处名为昭阳馆,世人又称昭阳公子,容止出尘,光华璨璨。

    公子大乔,他的兄长,不仅才华横溢,性情亦潇洒不羁,无拘无束,他能在最高雅的贵族宴席上,与世家子弟鼓琴而歌、清谈玄学,博得满堂喝彩,也能游荡在市井陋巷中,与贩夫走卒同桌饮酒、侃侃而谈、打成一片,他交游甚广,上对世家权臣,下对隐士布衣,似对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吝啬他的笑容,独独对他这个至亲,淡漠疏离,从不主动至清辉阁,偶尔在家中“撞见”了,也是平淡之至,宛如陌生人。

    一次,也是平生唯一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主动委婉问他这兄长,为何对待外人,远比他这“亲妹妹”来得亲密无间,他那兄长闻言微怔,随即轻佻一笑:“人与人之间有‘眼缘’一说,怎么办,我与妹妹无缘呢。”

    他知他这兄长“眼缘”有点广,但凡生的还可以、有几分才华的,他都看的上眼,已在外头“交游甚广”出了断袖的名声,权相子弟、英杰名士,似乎人人都与兄长暗通风月、有上一腿,可这“眼缘”都快泽被天下了,却偏偏看不上同一屋檐下的自己,他生来孤僻,被天下人无视毫无感觉,可一想到被一直敬慕的兄长无视到如此地步,竟平生第一次有了恼愤的情绪,但他又自有傲骨,生来清矜,让他恳求兄长多看看自己是不可能,而指责兄长,也没有什么立场,只能气颤颤地杵在那里,最后硬生生憋出了一句,“小妹幽居深闺,也能听到些风言风语,传得不堪,阿兄当自重。”

    兄长闻言大笑,“妹妹忘了,我本名‘欢’,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后来,他这及时行乐的兄长,真的把自己“浪”得“人生苦短”,一路踩着高跷浪到了十八岁,终于踩在了翻车边缘,浪出了足以撼动天下的大事,他那时,终于窥见了兄长的秘密、了解了乔公的苦心、知晓了自己本名“姬珑”,也终于明白了他这兄长,为何如此看不上自己,但一切,都已来不及。

    公子大乔一刀斩断了他们本就薄如悬丝的牵绊,与他彻底决裂,从此天各一方,他征战戎马,而公子大乔,及时行乐地翻了车,浪下了黄泉。

    姬珑将手探入衣襟之下,掠过乔夫人为配合少女发育,特意缝制的棉垫,按在了光滑的心口前。

    五年之后,公子大乔会在他的心口处,留下一道差点要了他性命的伤疤,这疤将伴随他一世,以致他日后无论如何人前得意、君临天下、所向披靡,当到更漏人静时,便会心口作痛到辗转难眠,余生无一好梦,直至身死。

    许是上天仁慈,才会在今生步入十三岁时,让他突然忆起前世的一切,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那么,今生今世,他要如何对待这位让他一世心病难医的好兄长呢……

    姬珑拈起匣中一支海棠长簪,指腹在锐利的簪尖轻轻一划,唇际泛起笑意。

    乔夫人推开清辉阁寝房门时,见“爱女”正坐在镜台前挽发插簪,身姿纤袅,如一支带露的白茶花,颤颤初绽在云雾之中。

    她暗叹了一口气,亲捧了铜盆入内,侍鬟皆知夫人爱怜小姐,小姐幼时盥洗沐浴之事,皆是夫人亲力而为,从不假手仆从,如今小姐大了,也不让她们近身伺候沐洗更衣之事,于是都如常侯在门外,垂首侍立。

    姬珑起身朝母亲见礼,就着母亲捧来的温水净了面,乔夫人打开妆匣,为他上妆描眉。

    她这孩子,生来貌柔,稍稍修眉点唇、薄施胭脂,便是皎然好颜色,又因眉骨鼻峰,终究与女子有些不同,这些好颜色落在他面上,不显俗艳之色,而是超逸绝尘、清冷如月,天生一位冰雪佳人。

    乔夫人凝望着镜中的清丽“少女”,心中幽幽,孩子幼时好糊弄,如今开年都十三了,心里也会有想法了吧,她正想着,就见“少女”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平平静静道:“能以一己红妆换家宅安宁,是孩儿的荣幸。”

    乔夫人心中又是宽慰他如此孝顺听话,又是担心他真做女子做上了瘾,她心情复杂地牵了“爱女”起身,柔抚他的面庞,“今日大年初一,娘亲带你给哥哥拜年去。”

    寻常人家兄妹相见是常事,但在临光侯府,却不寻常,因为乔公要求小乔姑娘深居清辉阁,而公子大乔,从不主动踏入清辉阁,于是兄妹一年到头正常相见、同桌用饭,也就只有节庆之时。

    今日正月初一,理当喜庆欢颜,但乔夫人自下榻起,见着丈夫暗叹了口气,见着爱女暗叹了口气,如今走到明光堂前,见着她的好儿子,又暗暗叹了口气。

    姬珑目望着数步之外的十三岁美少年,唇红齿白,容止潇洒,天生一双多情桃花眼,眼角微挑,顾盼生辉,任望着谁,都似秋波脉脉、隐隐含情,独在看向他时,那眸中游漾的星光,便渐次消隐下去,收拢了手中玉骨描金扇,朝他躬身一拱手,平平淡淡道:“妹妹。”

    在昨夜之前,他不明白他这兄长连对街角乞儿都能笑脸有加,为何偏偏对他这至亲如此冷淡,而在今时今刻,已记起前世所有的他,心中明白,这是因为恨,他这兄长,从晓事以来,即对他萌生恨意,随着年岁日久,恨意愈深,终在世事推动下,深入骨髓,在前世彻底决裂之时,化作一柄刺向他的利刃。

    姬珑敛去眸中暗色,莲步上前,微微屈膝一福,“哥哥。”

    乔夫人望着眼前这场景,忍住了今晨暗叹第四口气的冲动,按照风俗,命家仆爆竹燃草,喜迎新春,再让侍女取来早已备好的椒柏酒、却鬼囊,令爱子爱女,饮酒佩戴。

    却鬼囊内放有蜡和雄黄所制的药丸,有驱鬼避邪之意,当于元日这天,男左女右佩戴,直到夜深就寝方解。

    大红漆盘上两只却鬼囊,皆是乔夫人亲手所绣,一只高贵的紫底麒麟,一只秀雅的白底莲花,乔夫人向来偏爱“女儿”,关怀地无微不至,亲拿了白莲却鬼囊在手,躬身系在姬珑腰间绮带的右侧。

    姬珑任母亲将却鬼囊系在女子佩处,抬眸望向身前的美少年,见他浑不在意地拿起那只紫麟却鬼囊,毫不迟疑地系在男子当佩的玉带左侧,唇角微微一扯。

    前世迟至决裂之时,他才突然知晓,他的兄长大乔,原是名不折不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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