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空山月色
月光被菱花窗遮挡在外,唯余些微模模糊糊的影, 原箫寒背对那片光影, 唇角的弧度有一瞬凝滞。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他很快调整好表情,眸眼轻转, 伸手托住下巴, 低声笑道:“阮小霰可知晓,你叫的是谁的名字?”
“你又是否知晓, 你叫的是谁的名字。”阮霰垂下眼眸, 语气冰凉。
原箫寒仔仔细细打量了阮霰一番,他不好奇这人是怎样发现、什么时候发现他身份的,甚至有些赞许, 只是不解发问:“你果然有另外一层身份,可为何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告知于我?”
阮霰语气不变:“因为我想知道,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原箫寒的回答亦是与先前无甚差别:“治好你, 带你回去,拜堂成亲。”
阮霰:“呵。”
但这个字尾音尚未完全落地, 又听得原箫寒拖长语调, 补充道:“然后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大一个弯子。”阮霰语带嘲讽。
“若是可以, 我也想省去中间这些过程, 直接让你帮我。”原箫寒轻轻摇头, 颇为感慨, “但很可惜, 不行。”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阮霰眉梢动了一下, 覆在面上的手手指微屈,动作改为抵。
“阮小霰,可不可以让我用独明草和赤虺骨凰功将你神魂治好了,再谈这个问题?”原箫寒偏了下脑袋,话语里带上些许严肃。他是真的希望阮霰不要再纠结于此,赶紧让他医治。
“所言甚是。但我实在是好奇,你若知晓了我是谁,还会不会这样说。”
这般话语,却是平淡语气,但依旧让原箫寒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他眼皮倏地一跳,不由又看向阮霰,凝视他许久:“你……到底是谁?”
阮霰却是不答话了。他抬眸瞥向原箫寒,但眼皮才掀起到一半,便兀的顿住,紧接着,抵在额前的手颓然垂落。
那枚药丸的效力终于耗尽,五感在此一刻抽离,阮霰无意识地、缓慢地垂下眼皮,再无法听闻外界之音,无法视得眼前之物,整个人如同陷入虚空混沌般,不可知,不可觉,仿若死去。
而覆盖在阮霰脸上的假面,因了神魂之力彻底消散,乍然脱离,如若画卷之上作伪的遮掩被抹开,显露背后真迹。
朦胧月光,影绰窗影,那张在平陵之战中曾有幸见过一次的脸闯入眼帘。
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辞来形容的美丽,如见春夜白梅,逢空山月色,淡淡又幽幽,似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又是付诸毕生笔墨都描摹不成,美得不似人间真实。
原箫寒愣在当场。
他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试图查探这张脸是否真实。
答案为“是”,这个人脸上再无他物。
阮雪归。
春山刀阮雪归。
这张脸,赫然属于阮雪归。
他做过诸般猜测,却唯独没想过,阮霰会是阮雪归。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阮霰与阮雪归,分明是那么不相似。
春山刀阮雪归,他曾屠尽全城性命,只为杀一人,端的是狠辣十分,令他无比厌恶。而阮霰,是非分明、一身侠骨,为龙津岛上毒尸之患奔走,分外不惜自身。
春山刀阮雪归,是金陵阮家的牌面,受阮家上上下下尊崇。而阮霰,同阮家水火不容,连小辈都敢张口欺辱,甚至遭受阮家刺客追杀。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他所认识的阮霰,是同一个人?
这两人的刀法更是不同,平陵之战时……
不对,原箫寒猛然反应过来,当时的阮雪归,乃是刺客身份——出身青冥落的刺客,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的招式皆是无声无息,根本没有特征。当年对招所感,完全不足以作为是春山刀的凭证。
再者,阮雪归因伤隐世百年,这事本就颇为玄妙。以他对阮雪归的了解,这根本不是这个人会做出的决定。
说起来,现如今阮雪归三魂不全,又遭阮家刺客堂追杀,那么此前的百年避世不出,定有旁的原因,说不定这人是无法出来。
但——
原箫寒骤然回过神来,这问题是需要他思索的吗?阮霰是阮雪归,他的“一生之敌”,他分外嫌弃的阮雪归。
可是,原箫寒又不得不去思考这些,因为阮雪归是圣书所言,他必须带回去,与之结亲的人。
原箫寒蹙起眉。那株独活草被他捏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转动。
不是特别想把他带回去了,甚至想就此甩手走掉。原箫寒从阮霰那张脸上抽走目光,半垂眼眸。但这个人毫无生气地坐在对面,又令他生出不忍,甚至是……怜惜。
有些烦躁,在他原本的设想中,这个命中注定要同自己在一起的人,应当是善良又柔和的,但偏偏,偏偏这个人是阮雪归。
而阮雪归,也不该是如今这幅模样。阮雪归当是冰冷无情的,真容藏在面具之后,只会流露出狠辣,不应如现在这般,脆弱得如同一件易碎的瓷器。
原箫寒将目光移到独活草上,盯了许久,发出长长一叹。
随后将之一抛,丢去星点元力,使之悬浮于空。
还能怎么办,如果命定之人是阮雪归,即使百般不愿,还是得把他带回去。职责所在。
原箫寒开始炼化独活草。以眼前阮雪归的状况,他根本无法通过食用获得药效,因此,需要将独活草的力量转化为旁的、他能够接纳的东西。
这个过程并不漫长,约莫小半个时辰便结束。
接着,原箫寒指尖一点,那被抽离在虚空、同他元力融合在一起的独活草之力当即没入阮霰体内。
原箫寒抬起阮霰双手,四掌相抵,运转体内赤虺骨凰功,以此相助,使阮霰能够将独活草的力量全数吸收。
但万万未曾料到,赤虺骨凰功甫一入体,竟被一股强悍力道给弹回!
原箫寒皱眉,再度尝试,却是相同结果。
或许是赤虺骨凰功过多,阮霰所修炼功法,一时不能接纳的缘故?原箫寒心想着,第三次往阮霰体内注入赤虺骨凰功之气劲,不过较之前两次,这气劲要微弱许多,运转过程更是小心翼翼。
终于,这股气劲突破最外一道防线,缓慢流转于阮霰经脉,原箫寒高悬的心落下,谁知一炷香的时间后,阮霰体内元力竟开始逆行。
原箫寒猛然睁眼,见得阮霰眉心出现淡红印记,赫然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不得不将赤虺骨凰功全然撤离,以自身最本初的元力,去安抚阮霰气息的不安。
怎会如此?
若是不以赤虺骨凰功相辅,独活草的效力与周宣理刺入阮霰脑后.穴位的三根银针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暂缓罢了!
忧虑再度涌上原箫寒心头,但不等他思索出对应之策,竟见阮霰猛咳一口鲜血,缓慢转醒。
殷红的血点点星星溅上这人素白衣衫,若一树红梅飘落,银发随动作摇晃中,阮霰紧紧蹙起眉头。
这还是原箫寒第一次见到这人做出如此明显的表情,即便是之前在路西归的阵法中,他受咒文折磨,神情也依旧是隐忍的。
原箫寒发现自己哄惯了阮霰,此时此刻,居然下意识地想去安抚阮雪归。但他到底遏制住了这个念头,而对面的阮霰,睫毛轻颤过后,掀起眼皮。
阮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探自己神魂状况:地魂仍缺,但人魂与天魂,被暂且稳定住了。
除此之外,经脉隐隐灼痛,像是被什么烧过一般,不过灵台倒是清明得很,有股清凉气息在此流转。
阮霰虽然没有方才那段记忆,但仍可推测出,这应当是独活草被吸收,但赤虺骨凰功却被排斥,无法进行最终修复所造成的。
思及此,阮霰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神情。
他望定对面之人,眸光暗藏复杂与疑惑:“你真的救了我,原箫寒,你到底想干什么?”
“既然你是阮雪归,那我不妨直说。我根据圣书的指示找到你,要将你带回鸣剑山庄、同我结契,然后让你带着山庄印记,进入虚冢,将其中的一把刀□□。”原箫寒收回抵在他掌上的手,抱臂轻声道,“之所以说是成亲,是因为结契过后,你便是我的人,我要对你负责。”
阮霰不动声色挑眉:“拔刀?”
这个人竟只关心刀?原箫寒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辨明的情绪。“拔一把只有你能□□的刀。”他道。
阮霰又问:“什么刀?”
原箫寒换了个坐姿,故意停顿几息,才回答:“神刀——寒露天。”
此言既出,阮霰内心平静至极:果然,这人背后的目的,离不开寒露天。
先不说这刀为何会在鸣剑山庄。神刀本身与刀鞘不同,刀鞘上残存的神力尚且能够为人所利用,可神刀——
“国相可知,百年前,陈国观星台占一卦。卦象上说,在百年后,会有一个毁天灭地的魔头出现。而谁拔出了寒露天,谁就是那个魔头。”阮霰垂手轻整衣衫,语气淡漠,眸光凉意渐深,“依国相的意思,是要让我成为那毁天灭地之人了。”
“我却不知你国观星台做出过这样的预言,只是依照我鸣剑山庄圣书的意思,寒露天乃是一把救世之刀。”原箫寒歪了歪脑袋,望着阮霰的眼睛,认真说道。
“这可真是令人惊讶。”阮霰缓慢道,“两国做出全然相反的预言,让人惊讶,而国相大人你竟相信了这预言,更是令人惊讶。”
原箫寒竖起一根手指,到阮霰面前摇了摇:“有时候,宿命会让你不得不信。”
阮霰不咸不淡:“我向来不信命。”
两人都紧盯着对方,沉默开始蔓延。
长街上的月影转过一后,原箫寒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不愿跟我回去了?”
“国相大人,你若直言这之中的过程,或许我会为了聚齐三魂,早早答应你。”阮霰敛下眸光,轻声道,“当然,是答应帮你拔刀,而非成亲。”
这人话里纯粹的交易语气,与对结契的满不在乎让原箫寒一怔,随即心头涌上愤怒,“阮小……阮雪归,你这个人!”
“但现在,似乎没这个机会了,我与赤虺骨凰功相性不好,此功法遭我排斥,你没办法彻底医治我。”阮霰冷冷道,边说,边从鸿蒙戒里取出一件法器,推到原箫寒面前,“此物名为‘瑞鹤仙’[1],使用此法器,可制造出一个与自身实力相当的分.身,有市无价。作为你用独活草替我稳定神魂的报酬,请收下。”
原箫寒分外不满地眯起眼,却见阮霰根本不在意他收与不收,兀自起身。
阮霰并未完全恢复,步伐仍有些虚浮,却是站得笔直,犹如一把立在寒月之下的刀。他冷淡地朝原箫寒道了个“请”字,随后推门离去,态度极其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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