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没安好心
龙津岛地处大陆东南,较之初春时分忽晴忽雨寒暖不定的江夏城,气候要热上些许。
不过修行者向来不需理会外界气象变化,阮霰又是个中翘楚,纵使神魂受损,不宜使用元力,亦无困扰。
正值二月花朝节,岛上乘着春风盛放的花枝挂满彩纸与花灯,处处皆是热闹景象,不过时辰略晚,夕阳西斜,结伴出游、踏青赏红之人,正说说笑笑着归家。
阮霰一身白衣遭夕阳染红,腰不佩刀,除却指间戴着的那只鸿蒙戒外,浑身上下无半点修饰,若是表情再柔和些,便是一幅纯良无害模样。
他刺客出身,少年时便将隐匿之术使得出神入化,如今缓步行走于成群结队的游人之间,走得坦荡自然,竟是无一人察觉——连拎着竹篮挨个询问行人是否卖花的姑娘,都将他忽略了去。
这样做的原因无他,不过是如今的龙津岛上,至少藏着三队阮家刺客堂的人马,一部分,正搜寻独明草,其余的,在搜寻他。
夕阳将青石板路上的影子拽长,阮霰随着人流从郊外走到城中,途径一间又一间客栈,却不入内投宿。
对于阮霰而言,宿于山间石洞、林间树下,抑或陈设齐全的室内,其实并无区别。但此时此刻此般情形,若是选择住店,势必会留下可循痕迹。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以阮霰一路从城北行至城西,前往独明草最有可能生长的博山。他刻意将脚步放得缓慢,直至月上柳梢,才来到目的地。
阮霰寻了一处背风且隐蔽的地方,盘膝坐下,垂目调息,熟料甫一闭眼,脑海中竟浮现出月不解的脸。
这张脸上,眉眼轻弯,唇角勾出些许笑意,便如其本人惯常爱做的那般。阮霰对这张脸品评一番,得出此等气度神态,分外欠揍的结论。
此人名号为花间独酌,其名为月不解。
而当下,阮霰亦十分不解——这个花间独酌,想以帮助他修复神魂为交易条件,让他答应同他成亲,这之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莫不成是发现了他与神刀寒露天的刀鞘融合、拥有了唤醒圣器的能力这个秘密?可如此一来,这个花间独酌又是什么身份?难道是拥有圣器的四圣家族的人?
极有可能。毕竟,事到如今,他身上能利用的,便只剩下这一点。
可阮家会将他身怀的秘密透露出去,让同样身为四圣家族的其余三大家族知道吗?
不可能。百年前,四圣器皆蒙尘埃、沉睡不醒,四大家族实力暂且处于平衡状态。阮家想方设法追捕他,就是为了打破此种局面。阮家欲扩张自己的权势范围到极致,居于大陆之首,必然独占神刀刀鞘。
那么,花间独酌是否会是阮家安排的一枚棋子,他口中所说的成亲,甚至是救治,都只是一种幌子,一个麻痹手段?
此……亦是极有可能。
阮霰渐渐蹙起眉心。
他想,从昨日对阵幻魔可看出,这个花间独酌拥有相当的实力,境界约在无相境。不过他自己,亦在无相境界。如今虽然三魂不全,但有三枚金针相助,当是能与之一战。
于是阮霰做出决定,若那位花间独酌当真跟来龙津岛,便先战上一回、将之打退再说。
反正此人没安好心,不可放任其跟随在侧。
伴随着如是想法,阮霰缓缓吐纳。却在这时,他听见略微遥远的地方,传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是妖兽出洞,引得附近修为低位的修行者惊叫乱窜,且这个修行者慌不择路,竟是跑向了——阮霰正对着的那座悬崖。
阮霰轻轻撩起眼皮。
如今的博山,因了他需要独明草的缘故,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倒是不在少数。但这些人,都是些刺客。他们训练有素,执行任务期间,从来不会分心去关注旁的事——譬如救人。
观此遇险者,乃是一名少年,长得还挺眉清目秀,就是脸上污迹斑斑。他身负背篓,里面搁着锄头铲子铁锤等物,还有一些产自博山的铜块。
这当是个来博山采石的修行者少年,境界只在凤初境一层,堪堪跨过了修行门槛。
再看那妖兽,境界并不如何高深,不过是只凤初境三层的狼妖。对付这家伙,于阮霰而言,根本不必调动元力,是以他伸手从身旁折来一截树枝,站起了身。
夜色之中,皓月朗朗,照得山间万物清透,却是照不清阮霰动作。
只见如水月光之中,一袭素白衣衫翩然而过,刹那间已至对面山头,手上树枝往前一递,便穿透欲扑向采石少年的狼妖喉咙。
这少年狼狈至极,无头蚂蚁搬乱窜,情急之中,竟然左脚绊住右脚,脸朝下噗通一声摔倒在平地上。背篓里的东西悉数摔出来,哗啦砸向他后脑勺。少年“哇呜”一声,赶紧抱住脑袋。
阮霰轻轻扫了他一眼,丢掉串着狼妖的树枝,不发一言,原路返回。
少年赶紧抬起头,大喊一声“恩公留步”。
这个自己绊倒自己平路摔了个脸着地的少年,正是月不解的手下钟灵。
月不解让钟灵博取阮霰的同情,但钟灵思考,自己博取了阮霰的同情,却难以将这份同情转移到月不解身上,如此一来,便不能使阮霰心甘情愿跟月不解回山庄。因而,博取同情的方法,并不适合对阮霰使用。
于是钟灵窝在博山整整一个下午,绞尽脑汁,谋划出一个计策。
——阮霰乃三魂不全之人,如今被人暂时给稳固住,但此症依然在,他依旧不能大幅使用灵力。所以钟灵想,不如去惹毛一头妖兽,让他追杀自己,如此一来,心地善良的未来夫人肯定会出手相救。
而出手相救,必然会催动体内真元。而催动真元,引得失魂症症状又起,岂不是自家主人出手的大好机会?
于是境界只有凤初境一层的钟灵,去捅了凤初境三层的狼妖的窝。
未来夫人的确心地善良,飞快出手相助,但令钟灵没有料到的是,夫人修为太过高深,对付这狼妖,一丁点儿真元都没催动,直接拿树枝捅了人家一个对穿。
计划失败。
钟灵心很急,大喊一句“恩公留步”后,慌忙抬起上半身,抬手一抓,扯住了自家未来夫人的衣角。
他满手是泥,这一抓,当即在阮霰衣衫上按出个黑手印。
好在阮霰未曾计较。他转过身,低垂眸光,道:“顺手为之罢了,不必称我为恩人。”
“那……前辈!”钟灵赶紧更换称呼,并且脑中灵光一闪,有了新招。
钟灵就着犹如鲤鱼打挺的姿势扬起头,望向阮霰双眸,熟知这一眼,便让他心生胆怯。
阮霰那双眼,便如冬夜高挂天幕的寒月,幽、冷,且淡,衬得这张普普通通的美人脸更为出尘,亦衬得气质疏离无边。
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他该在那山巅,在云端,而非身处泥沼一般的人间之感。
面对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眸光,钟灵有些退缩,但一想到若是完不成交代的任务,所要面临后果极其严重,还是咬着牙开了口,不过声音仍是哆嗦的:“我我我观前辈风采极佳,想想想想厚着脸皮,请前辈指点一二!不、不知前辈可否……”
阮霰听闻此言,连垂眸的角度都未变,声线清寒,“容我拒绝。”声音落地时分,那缕衣角从钟灵手里滑出去,翩飞于风,宛若一尾斑驳的蝶。
“前前前前辈,你你你你出手相救,我们便结下一桩缘。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若若若我没有荣幸得到前辈指点,那不知前辈是否能够允许我,追随在在在你身侧?”
钟灵从地上爬起来,把手心里的汗往衣摆上一擦,忐忑地,又诚恳地对阮霰说道。
阮霰立在原处,静静听他说完,然后道:“不能。”言罢抽身离去,不做半分逗留。
钟灵朝着阮霰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抓了抓脑袋,又气馁一叹,从地上把掉落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丢进背篓里,转身朝山的另一边走去。
——月不解在半山腰上、一座废弃的猎户木屋里,等他过去汇报任务完成情况。
钟灵的表情很丧。
再观阮霰,他并未回去先前的地方。
方才出手,已是自发暴露行踪,当另觅一处隐蔽之地,暂且栖身,而返回城中便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是以他取出飞行法器与隐匿符纸,收敛气息,迅速回城。
夜还不深,酒坊食肆喧闹,阮霰在城中寻觅一番,于某条街道之后、一座僻静的临河凉亭落了脚。
接着,取出一张符纸点燃。火焰升腾之间,他收到天字七号传来的消息。
这是阮霰与阿七之间特有的联系方式,以火为引,可传递文字与声音。阿七使用的是文字,寥寥几行,有些潦草,看起来是匆忙间拿爪子刨出来的:
“这百年间,阮家一直在查彻底修复神魂与彻底损坏神魂的方法。前者,除独明草与功法外,情报楼似乎找到了一种可以修复魂魄的神器。具体为何,且让我再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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