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龙也不知飞驰了有多久，竟有些疲惫在心中。
他自打出生到现在，也就在奈何桥边候着，等待召唤，后现身将那寻死之人吞噬。
现在想起来，好像这辈子都没这么忙碌过，也没跑过这么远的路。
想减缓下速度，偷会儿懒，可有那红绳束缚，猫拉缰绳，它便痛不欲生，只得拼了命的往前冲。
周浩然这人很容易接受现实，一会儿的功夫就变得元气满满，非要去抢独眼猫手里的缰绳，也想做一个驯龙高手。
独眼猫死活不动摇，俩人拽着红绳推搡，可苦了阴龙了，呜咽不停。
“话说你有吃的没有，我饿了！”
独眼猫用那只独眼瞪了他一下，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死人，还会饿？”
“死人不是人啊！你说的禁区到底在哪？”
绿芒闪烁，独眼猫道：“不远了。”
又是一段不可估计的时间过去，阴龙突然停下了身子，死活不肯前进一步。
“走啊，皮痒了是不是，还学会尥蹶子了！”
独眼猫用力拍打红绳，阴龙痛苦的哀嚎，挣扎不停，就是不肯再往前。
“不如直接把它宰了，架到火上烤，味道肯定不错！”
周浩然说着，又打了个嗝。
阴龙听说这话，不寒而栗，可眼望着前方，目中的惧意更加明显。
本能告诉它，千万不能再向前一步，那是有死无生的深渊，只要再向前靠近一分，就断无活着回来的可能。
独眼猫站到阴龙的头上，趴着往下看，恰好瞧见了它的表情。
“你害怕了！”
阴龙点头，不停的呜咽，好似是在倾诉自己内心之中的恐惧。
“小子，我们到了，下去吧！”
离开之前，独眼猫并未收起捆缚阴龙的红绳，威胁道：“既然你不愿往前，我也不强求你，可你得在这里等我们回来，若是私自逃离，下场不用我多说吧！”
阴龙懦弱的点头，前爪握成拳头，似是在发誓，好让他放心。
“这就是所谓的禁区？我看跟黄泉路也没什么两样呀！”
入目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不过感觉跟之前走过的黄泉路没什么区别。
猫一跃而起，直接攀到周浩然的头上，爪子箍住他的头发，独眼微微闪烁。
“现在呢？”
周浩然吓得退后一步，险些倒在地上，揉了揉双眼，确信自己未曾看错。
黑暗消失无踪，四周亮堂堂。
尸骨，满地的尸骨，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远处。
有人，有动物，还有些认不出的大型怪物，彼此混合在一起，堆砌成骨山丘岭，摄人心魄。
周浩然以为自己在做梦，狠狠的给了自己两巴掌，尸骨却依旧散发着阴冷的死亡气息。
独眼猫得意，问他是否还记得黄泉路上的魇魔。
魇魔既可以食人魂灵无限增长扩大，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可以迷惑魂灵，掩盖这阴间的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周浩然又听不懂了，这只猫怎么老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独眼猫望向天空，喃喃道：“不可说，不可说呀！”
“那我们到这儿来干嘛，你总得告诉我吧！”
“来找一样东西。”
“找什么东西，还得到这鬼地方来？”
“找一棵树！”
树？周浩然再次抬眼望去，尸骸堆积成山，妥妥的不毛之地。
这不见天日的阴森之地里，能长出树来？
……
大旬国灭顶之前，他生于北方的一个小村庄之中。
他于子夜降世，天如白昼，空无日月，却比午时更加耀眼。
草屋中佛光万道，晃人眼帘。
旁人只道是天神降世，对他顶礼膜拜。
接生婆，母亲，父亲，全都跪在地上，看这初生的婴儿盘膝坐在席上，双手合十。
膜拜以后，佛光却黯淡了，天色也隐于黑暗。
谁也明白，他注定不平凡。
无师自通，他三岁开口言，言天言地言佛，言世间一切。
七岁之时，村外的罗生寺来人，将他带到寺庙修行。
其师莫悔，乃罗生寺的主持，半路出家。
莫悔佛法不精，辩论不强，却最通这人间的世故。
莫悔为他起名钝愚，众僧疑惑，他有天资，心中佛法千千万，怎会钝愚？
“通透非好事，做人，还是要愚钝些好。”
罗生寺中十载光阴，他名为钝愚，却天资聪慧，一点就通，牙尖嘴利，辩论无双。
一时之间，罗生寺借他之名气，水涨船高，成为北方大寺。
十八岁那年，莫悔亲自送他下山，要他还俗。
“佛法虽妙，可太大，太玄，你终日在寺中苦修，不沾世事，终究不过是凭空搭楼而已。”
“有些道理，并不是佛法中所讲的那样，你得放大了你的眼睛，亲自去看，亲自去品。”
回到家中，他娶妻生子，送父母颐养天年。
时值战乱，硝烟四起。
他辞家别妻，入了混乱世。
为了家国，他手染过鲜血。
为了道义佛祖，他也救人无数。
然后，他便什么也记不起了，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在心头：自己临终之时，佛主伽罗到了面前，带他去了灵山。
几百年过去，他果真如莫悔所说的一样，越来越愚钝，少言寡语，一心为佛。
佛主说，他前生是那灵池中的一只虾子。
他每天颂佛之时，别的鱼虾都会到近前来，浮于水面之上，静心细听。
唯有他，趁着这个时候去偷吃那些无主的鱼食。
佛主说他那时不懂，这虾究竟是愚蠢还是精明。
在佛主眼中，他大概是愚钝的，不然也不会叫他为“南无愚佛。”
座下六徒，惟他沉闷。
重阳前后，伽罗叫他到近前，亲自传授佛法。
他安静，只听不问，至于是懂得了还是没懂得，半点不清楚。
末了，佛要他去杀个人，以拯救千万生命。
他名钝愚，甘愿前行。
他名钝愚，几百年的修行成了业火，烧了魇魔，烧了阎王，烧了奈何桥，一直烧到酆都城。
这一切，只因为周浩然那蹩脚的怂恿之词。
就像伽罗遣他去杀周浩然一样，杀一人而救万人，他觉得有理，便下了山去。
也像周浩然所说的那人人平等一样，同样为人，为何有高低之分，他也觉得有理，便大开了杀戒。
东西南北四城阎王爷，齐聚酆都城外，合力对抗钝愚。
“你这疯和尚，不在灵山好好修你的佛法，竟然到我酆都作乱，就算伽罗在此，我也要将你放逐到地狱之中，尝尽酷刑！”
四大阎王嘴上说着漂亮的话，实则忌惮不已。
那业火，沾之即焚，犹如跗骨之蛆，碰不得。
“弥陀佛，今我到这酆都幽冥来，为的就是去地狱赎罪。”
南城阎王通世故，微笑道：“既然大师想到地狱里去，我们当然不会阻拦，现在就为你开了地狱门如何？”
钝愚摇头，“不急，不急，在下地狱之前，我还有事要跟你们谈谈！”
“愿闻其详！”
“同在酆都当差，为何那孟婆阴兵之流昼夜不停，既无月俸，又无假期，就像那拉磨的驴一般。而你们，坐在酆都城中，有吃有喝有钱拿，还有断人生死之权，这……合理吗？”
难成阎王大笑不止，好似是听到了最为诙谐的笑话。
“大师有所不知，人有人道，天有天规，而我们酆都也有自己的制度，不能一概而论。孟婆阴兵能永世存活已是天悯，这要在给他们特权，岂不是反了天了。”
钝愚点头，觉得有理，“不错，人仙鬼的情况总不一样，可公道总该是不变的吧！”
他高声道：“今日，我便是来寻此公道的！”
一伙人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般，面色骤变，厉声道：
“这和尚已经入魔了，跟他废话作甚，举全城之力，将他拿下，打他个神魂俱灭！”
事已至此，便再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四大阎王轮番上阵，佐以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罪首阴兵，将大和尚围了个水泄不通，势要将其一举歼灭。
“看来，你们是不想要这公道了！”
大和尚不惧，也从无惧意，大喝一声，身形又涨数倍，全身缭绕业火，宛如地狱修罗。
一拳出，黑白无常成灰烬。
公平公道？
莫悔在他小时便说过，这是不曾存在的东西。
“你生来便聪慧，懂佛法，会辩论，这对那些愚笨之人，算得公平吗？”
一脚落，罪首阴兵成泡沫。
罗生寺的十载光阴，他前所未有的清明，自诩懂得了大道，明白了事理。
这天底下已经再也没有东西能迷惑他，困扰他。
下山成家，入伍成卒。
那颗玲珑心竟慢慢蒙尘。
业火涛涛，烧的牛头马面四处逃。
莫悔圆寂那日，他就在其榻旁。
“我这一辈子，坏事做尽，善事也做尽，我的下场，早有预料。”
“我跟你不一样，我剃度出家，为的是避祸、赎罪。”
“我能坐上这住持位，也是因为我世故，对于佛法，我是一窍不通。”
“可跟你相处那么多年，就算是木头也该生了新芽。”
“可我到现在还是不懂，究竟什么才是佛。”
钟声阵阵，四大阎王不停嚎。
灵山修行几百年，我始终不敢懈怠分毫。
老师说的有理，我也想弄清楚：
什么是佛，什么是道，什么是公平，什么又是正义……
可眼前——
目中不见道佛，世间不存正义。
竹篮打水，岂不是一场空而已？
睁开眼时，酆都已是火海一片。
既是空，不如空在我手，罪在我身。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钝愚和尚仰天笑，心中再无半分迷茫。
“钝愚，你可知罪？”
声音自四面八方而起，道韵悠扬。
大和尚身处业火之中，笑不停歇。
“弟子知罪。”
“既已知罪，你为何要笑？”
“杀一人可救黎明苍生，烧一城可得世间公道，不存生，便不存恶。”
钝愚抬头望天，眼中有泪：“如此幸事，怎能不笑！”
这一刻，那颗清明的玲珑心不再有尘，却碎成千万砂砾。
良久，四周传来叹息，火焰竟有熄灭的迹象。
“是我误你……”
钝愚却摇头，一掌拍出，业火如海水倒灌，再次淹没酆都。
“是佛主帮我看清了这世间的真相。您与诸位师兄老是说我寡言，说我愚钝，当时我心中迷惘，不敢有异。”
“今日，我倒想跟佛主辩论辩论！”
那佛主伽罗却不语，沉默起来。
钝愚自顾自的说，“苍生有四劫，成住坏空，循环不止，永无停歇日。就好似那人，死而转生，生后又死，这规矩，这规律，难道就是对的吗？”
“佛是空，道是空，文是空，正义是空，如此说来，空之虚无，不就是道与佛，是文与公道吗……”
“够了！”
钝愚的嘴还在动，却无半点声音传出。火还在烧，却无毁灭之声。
天地一片寂静。
唯有佛主之言，震彻霄云。
“你下凡去吧，若百年后你还是此心，我便跟你争论争论。”
无声之中，钝愚骤然消散，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他那秉持正义的火焰。
古言说得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