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如十五年前一般繁花似锦，许多事物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也有了许多新的东西。
宴秋楼还是那个宴秋楼，闻春苑却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唯有那名为《将眠》的话本记录了它的存在。
十五年的时光之中，宴秋楼作为京城第一茶楼，经过了两次翻新，大致还保留了曾经的模样，里面的小二也已经换了，但不管里面怎么更换，写着“宴秋楼”三个字的招牌还是从前那个。
年近五十仍旧精神矍铄的掌柜的依然在柜台处，只是他已经不再主掌收银了，主要操作的是她的女儿。
一个带着面具的青年走进宴秋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小二急忙迎上来，客气又礼貌地问：“客官，用膳吗？里面请！”
青年点点头，回头看向仰望着宴秋楼招牌还没进来的小孩。
那孩子大约两三岁的模样，生得白白嫩嫩，肌肤柔滑水润，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嘴角带着甜甜的笑。
青年喊道：“江唯，进来了，看什么还没看够？”
小孩跑到茶楼门槛处，提脚一蹦，跳到门内，然后几步跑到青年身边：“你没注意到吗？宴秋楼的招牌还是从前那块呢！”
小二闻言，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小孩。
青年挑了一下眉，轻轻拍了小孩后脑勺一掌：“你才两岁，能认得它换没换？”
“哎呀！”小孩愤愤地瞪了眼青年，眼神格外怨怼，“不许打我！姓邓的不在，你再敢打我，我就还手了！”
“说了让你喊她娘！”青年到底还是没再打他，弯下腰小声对他道，“你这小身板只有两岁，至多三岁了！你对着个招牌感叹人家换没换，小老头似的，是故意让人家怀疑你的身份吗？”
小孩嘟了嘟唇，不甚在意。
江词与闻未眠游历四地，在途中经过前世闻未眠死去的悬崖，江词很好奇沿着闻未眠前世所说的路会通往哪里，便去走了一遍。
那崖壁“小路”实在太窄，闻未眠武艺再高也很危险，江词也不敢让她作死，只让她在悬崖下跟着，他自己走了一遍小路。
下了悬崖之后，二人发现了一处战场。
那是个自古以来便经常发生战乱之地，不知是不是常年受到鲜血的浇灌，土壤呈现出黏腻的黑色，与沼泽有些像，但踩上去并不会往下沉。
闻未眠发现那土壤阴气极重，便以此为原料，为鬼婴捏了一具身躯，找了几位厉害的妖，在上面施加层层法术，使其外表逼近于人类，又为他添加了一层灭妖师的术法，以免被灭妖师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鬼婴附在泥身上，外表像个普普通通的两岁小娃娃，但精神却仍是那处于最叛逆阶段的小鬼头，从来不肯乖乖听话。
因为闻未眠转世之后姓名不尽相同，为了方便称呼，二人便以江词的姓为他命名，取“未”谐音为“唯”。
闻未眠在世时还好，她去世之后，这小子就越发难以管教了。
江词带着江唯在一楼寻了处空位置坐下。
大厅之中，说书先生正说得唾沫横飞，声情并茂地讲着不知何处得来的故事。
江词凭着记忆点了几个宴秋楼的招牌菜，给江唯倒了一杯水：“你先喝点水。”
江唯的身体是土制的，闻未眠研究了许久，做出了个类似于激发味觉的阵法，让江唯也可以吃东西，但因为身体无法消化，所以他的身体深处还有一个分化阵法，会直接将食物分化为无。
也就是说，江唯吃东西，就只是尝尝味道，他不会有饱腹感，也不会有饥饿感。
这直接导致了他饮食不规律，铺张浪费，什么都想尝尝。
江唯捧着水喝，眼睛转了转，问：“你来京城想做什么吗？”
“我有个朋友，正在京城做官，我来看看她。”江词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我和你娘走的时候她不在京城，这些年我们也没碰见她，反正也没事，就回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江唯问：“你朋友？姓邓的也认识？男的女的？”
“女的，叫潘菁。”江词见江唯眯起眼睛，似乎想说什么不大中听的话，便直接打断了他的开头，“你娘前世的侄女。”
“……哼！”江唯不爽地翻了个白眼，放下杯子，不依不饶道，“侄女怎么啦？说不准你就看上她了呢？别想趁着姓邓的不在给她戴绿帽子，我会盯着你的！”
“呵。”江词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不理会他。
江词在宴秋楼用了午饭，顺便在这里住下。
第二日，他和江唯一同上街，往潘府方向走去。
在路上时，他闲得没事便跟江唯简单说了一下卓雯的故事。
江唯迈着两条小短腿，虽然江词尽量迁就他了，但他还是得以快步走的方式才能跟上江词的步伐。
他一边走，一边道：“她就是太心软，要不是打了高官之子也不会落到那般地步。”
江词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江唯就是嘴硬，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不一定是这么想的，这会儿指不定怎么编排着把那纨绔子弟的尸骨挖出来鞭笞呢。
江词道：“不过，以卓雯的身手，怎么会被打死？”
“抓了那卓老爷子威胁恐吓她呗。要么就是她上一世作孽太多，身体虚弱。”江唯肯定道。
江唯有时候确实不听话，让人想吊起来揍到鼻青脸肿，让他涕泗横流地认错，但他跟着闻未眠几世，非常了解她，即使转世这么多次，拥有过无数的亲人，她还是会看重每一个亲人朋友，如果卓老爷子真被抓住了，卓雯顾忌他的安全便不会反抗。
当然，江唯猜测的另一个缘由——因为卓雯的前世乃是平安皇女杨和璟，杨和璟生前纠缠甚多，转世之后或许确实受到了影响。
江词叹了口气，又心疼又生气：“那些个混蛋就知道拿人家重要的人威胁！可惜我没更早与她重逢！”
江唯与他同仇敌忾：“哼！要不是她把我绑在佛寺后面，我早跑出来找到她了！”
若他当时在，定要撑死那混账！
江词难得与他站在统一战线上，两人联合起来翻了一遍纨绔的族谱，正骂得尽兴，忽然见到不远处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少年。
一个打扮普通鬼鬼祟祟的人靠近少年，很快与少年擦肩而过——
江词正义心上来，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人：“站住！把钱袋还给他。”
“什么？”那人似乎是惯犯，被人抓到时不见慌乱，神情茫然又无辜，“这位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先放开我……”
江唯不跟他乱扯，直接从他袖口扯出一枚钱袋，叫住那毫无察觉的少年：“喂！那小子！那你钱袋还要不要！”
江词：“……”
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深刻地记住他自己才是个两岁大的小孩子？绝大多数时候，他的年龄都小于周围的人。
少年听到人喊，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喊自己，但还是回头看了看，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周围人都望着自己。
他茫然地张望了一下，他的小厮指了指后方的小孩：“少爷，似乎是这孩子在叫你。”
少年视线往下移，总算看到了向他伸出手的小孩，那小手掌中拿着的，真是自己的钱袋。
他急忙摸了摸身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钱袋丢了，他感激地接过来，对小孩道：“谢谢你啊。”
江词找人帮忙将小偷送去官府，对江唯招招手：“走了走了。这个时辰，潘菁应该已经下朝回府了。”
“哦。”
少年听到江词的话，眼底闪过一抹疑惑：“这位公子，您找潘大人？城西潘府那位？”
江词点点头。
“她是我娘。您找我娘有什么事吗？”少年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江词，又看向江唯，神情猛然严肃起来。
这……这莫非就是话本中的……外室带子找上门？怎、怎么办？他身为嫡子，是不是该表现一下自己的风度？
听说娘年轻的时候很是荒唐过一阵啊……现在也不一定就从良了呢？
“受一个朋友所托，来看看你娘。”江词没察觉到少年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方便吗？”
少年纠结地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但想想人家刚才才替他抓住小偷，就这么恩将仇报好像不好。他迟疑地点了头：“啊，不过我娘现在可能不在家……”
他思索着，干脆先将他爹叫出来，这人要真是来求名分的，他爹管内院，也不需要惊动他娘就能安排下来，若不是……叫他爹出来招待客人也不会出错。
少年一面提前派了自己的小厮回去通风报信，一面带江词和江唯往潘府去。
以至于，江词到潘府之中时，就见一位打扮得体的男子坐在上位，面带和善的微笑，衣冠整洁，看上去是个非常温和有礼之人。
少年道：“我娘暂时不在，这位是我爹爹。”
江词对男子点点头：“你好，我姓江，这是我的儿子，江唯。”
男子请江词和江唯坐下，管家为江词沏茶，另有一位小厮为江唯准备了一杯热腾腾的牛奶，照顾很周到。
江词看了眼牛奶，又瞥了眼那少年，心头有数，不动声色地打量男子。
他这些年与闻未眠游历大江南北，并未刻意关注过京城的动向，因而并不知晓潘菁是何时成婚的，不过看那小少年也有十岁出头了，看着鬼灵鬼精的，想来潘菁成亲也有十余年了。
男子也打量了一番江词，江词带着面具，他无法看到对方的容貌，不过对方一双十漂亮的浅棕色眼眸，琥珀般透亮，气质瞧着也分外温和，听儿子的小厮回来报告，对方还帮忙抓住了一个小偷，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人。
当然，前提是，那个小偷确实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男子笑问：“听小沛说，江公子乃是替友人来看望我家妻主的？”
“是的。”
“不知贵友人贵姓？待她回来我说与她听。”
江词笑了笑：“不必了。潘菁有了您这样一位贤内助，又有令公子这般机灵的孩子，想来过得很幸福，我也算对她有了一个交代。”
男子微微一愣。
“潘菁还未回来，不知您可否恕我僭越，让我到祠堂为潘菁的祖父上一柱香？”江词礼貌地问道。
男子犹豫了一下，歉意道：“祠堂重地，我实在无法替妻主做主……”
正说着，一道人影忽然从客厅外走进来。
她穿着常服，看模样，似乎并不是从府外回来。
“阿凌有客人？”潘菁似乎没料到有客人，正要向对方打个招呼，头点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你——”潘菁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十多年未曾见过了，最熟悉的，当属那双浅棕色的眼眸，瞳孔较一般人大，灵动又可爱。
她眸子晃了晃：“江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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