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夜,清冷天地间,唯有纪家卧房仍有微弱烛火,就像是黑色迷雾里的一点希望,让纪善心底生出几分暖意来。
他知这是妻子在等他归家,不觉更生出许多愧疚来。
纪善妻子乃老家同村的富户之女,岳父自小看中纪善读书的潜质,不嫌纪善家中贫苦,不仅许嫁嫡女,更是出钱出力,一直供他考中了举子,只是不巧那一年他上京后便得了重病,考场失利,债务缠身,再加上对当下时政的失望,一时想不通他竟打了投河自尽的主意。
陈朴救了他,纪善一时无颜回乡见自己岳丈,索性听了陈朴的蛊惑,带了妻子孩子随了陈朴一起到了这边城落脚。
纪善本雄心壮志,想要通过努力做出些实事换个出身,只可惜事实与理想大相径庭。
这么多年,他一脚踏入泥潭,却再也无法脱身,纠缠日久,竟越陷越深。
“兰儿,若是我一无所成回到家乡……”
妻子眼睛泛起一片水雾,却急急用衣角将那泪水卷掉,这才道:“夫君自到了边城便日夜劳苦,家中虽没了钱财困苦,但妾见郎君并不快乐,更是常被噩梦缠身。若是能回到从前无忧无扰的日子,妾虽苦些累些,但心却是甘愿的。”
纪善听了感动,终是下了决心。
但他是个谨慎性子,并未和自家娘子多说什么。
却是连夜将自己这些年私藏的东西整理了出来,使钱交代了在自家院儿外乞讨的一个孩子,让他送到济春堂药铺掌柜的家里。
纪善自己则悄悄带着一家老小出了朔方。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叩开了城门离开的那一刻,他原本府里守门的哑仆却出现在了城里某处一个大宅院里,不久之后,几道黑影便快速追出了城去……
此刻的朔方城,已是快到宵禁的时候,街上除了巡逻的兵丁一列列有序的来回巡查之外,也只有路两边的流民团缩在一起,偶尔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黑暗之中,有一团小小的黑影正在暗处慢慢前行着。
他整个人裹在一件明显肥大的破烂衣衫里,弓着背,缩着肩,努力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只在巡逻兵士经过的时候,才见他快速移动到下一个黑暗处。
他走的很慢很小心,看起来脚步有些明显蹒跚,想必是腿脚受过些伤,可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他看起来十分机敏,像是一只嗅觉灵敏的兔子,明明看上去纯白无害,却能每每在危险来临之前,快速的给自己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直到他此行要去的地方。
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儿,可对他来说,这却是他所有的希望所在。
他并没有上前敲门,而是弓着腰将自己裹在了门边的黑暗里,捡起了一把小石子,开始不紧不慢的往院子里扔。
果然,才不过扔了三颗,便有人趴在了墙头往外面张望。不一会儿,大门吱吖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一个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有人托我给这家主人送东西。”小孩子声音稚嫩,却很镇定,让肖沉松有一瞬愣了下神,不过很快他便左右望了望,将人拉进了自家院子。
正堂中,小孩头上破烂的裹布已经被他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脏兮兮的脸。虽是一身狼狈,却能看出他有着一副极漂亮精致的长相,且颇有几分机敏和灵气。
王进和肖沉松对视一眼,他们都很确定,这不是自己熟悉的人。
“谁让你来的?”问话的是肖沉松,他想不出是谁要以如此隐秘的方式联络他,但他有预感,这件事绝对和他正在查的事情有关。
“衙署的纪善大人。”
孩子并没有隐瞒,只不过他看向对面两人时明显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了王进的身上。他虽做的隐秘,但以王进敏锐的感知力自然能感觉到,他不由对这孩子有些好奇起来。
“纪先生?”
肖沉松自然知道这个人,而且和他还很熟。
纪善的妻子是南方人,到了北方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大适应,每到冬天都要生一场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在肖沉松看来,纪善这人有些才学,能力也不错,只可惜跟了陈朴,他似乎对如今的现状十分忧虑,颇有种怀才不遇的隐忍和痛苦。
但他和自己之间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深的交情,怎值得他在这样的时刻以如此隐秘奇特的方式找人和自己接触?莫非自己平日里行事被他看出了端倪……
孩子一点也不紧张,似乎还很镇定,这也是件稀奇事。
看他年纪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可身上却莫名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度。这样的孩子,即便满身泥土污垢,也掩不去骨子里的清贵,一看便知不是普通家庭养得出来。
王进也在一旁细细观察着。他并不说话,但看着这孩子,却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此刻隔壁的屋子也亮起了烛光,苏浅在王进回来之后便一直不敢休息,她本以为王进会给自己说些什么,不管是他之前出去做了什么,还是让她知道一下如今的处境,哪怕只是为了什么原因来到朔方也可以……
可直到各自洗漱歇下,他都没找自己谈过,这让她有些睡不着,没想到半夜竟有外人来了家里。
她是第一时间起身的,因和小莲“男女有别”,他并未和小莲一间屋子,而是该和王进同塌而眠的。
可王进似乎要和肖沉松聊事情,她便自己一人躲在屋子里。
此刻既是发现来了人,她便悄悄开了房门。
自王进回来以后,她便换回了男装,在熟悉的人面前穿成女子模样让她很有心理负担。而现在她就想着如果正房要叫人,自己也好及时应答。
“纪先生让我送份要紧的东西给肖掌柜,但我想肖掌柜先答应我一件事情,不然,这东西我就是毁了也不会给到你的手里。”
小孩儿的语气很平常,以他的年龄和个头,像是一只小羊在对着两头狼讲条件,但你却偏偏对他忽视不了。
肖沉松沉了脸,冷笑了声:“那请阁下回,我与纪善并无交情,也无什么要紧东西托他保管着,想必你是听错了,还请原路返回,东西也不用给我了。”
小孩儿皱了皱眉,半晌才道:“这满城的流民皆无青壮,你们可知道他们的去向?”
肖沉松眯了眯眼,心道果然。却是勾起了唇角笑了起来:“想必是被各家富户收拢了去,如今战乱,谁不想多几个壮丁守门户,就是我,若是有那家底也想多找几个护院来。”
小孩儿眉头皱得更紧了,却毫不气馁:“纪先生想必是知道其中缘故的,这么晚让我来,也是为了这个。他既相信你,我便也信你一回。东西给你,只要你们去的时候带上我就成。”
说着,他撩起身上那件空空荡荡的肥大衣衫,拽出了绑在身上的一个油布小包裹,走上两步,放在了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
肖沉松看了王进一眼,却是王进上前将那包裹打开看了看。
这一看脸色便有了变化。再看向那孩子时,表情也变得审视起来。
“秦浅进来。”他早听见隔壁屋子有动静,知道那少年已经起了,却没进来打扰他们,倒很满意他的知进退。
苏浅听见堂屋叫,忙走到了正屋,撩起帘子进了门。一眼便瞧见了站在堂屋正中的孩子。
那孩子也正在看她。两相一对眼,都有些愣住了。
苏浅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撞了下她的心,酸酸的胀了眼角。
虽说从没见过这孩子,但相似的年龄和气度,让她有些睹物思人了。
想起如今还不知身在何方的弟弟,不免神情便柔软了许多。
王进让苏浅去灶上看看,烧些热水和吃食给这孩子垫垫肚子。
苏浅答应着,很自然的将孩子的小手抓在了自己手里。
那孩子却很警惕,想要甩掉苏浅,却碍于堂上两个大人才忍着没有发作。但等到了院子里,便将手从苏浅手里挣开了。
苏浅低头看了看冲自己一脸戒备的孩子,没说什么,只揉了揉他的脑袋,便当先进了灶房。
她点了烛火,冲仍在院中的孩子招一招手,见他不情不愿进了灶房,这才关上了灶房的门,将孩子先安置在了灶旁的小凳上。
“你这么久没吃过东西,吃干硬的怕要坏了肠胃,好在今日家里熬了羊汤,我便先热碗汤给你垫垫,再给你下碗酸叶面,热热辣辣的吃着也好暖暖肠胃。”
小孩看着面前忙忙碌碌的少年,突然鼻子有些发酸,有些想娘和哥哥们了。
但很快他便硬起了心肠,仍是一脸警惕的看着那人忙着。不一会儿,那少年人真的端了一碗热汤送到了他面前的小桌上。
羊肉的香气和浓烈的胡椒味扑鼻而来,青青白白的萝卜豆腐在里面浮浮沉沉分外好看,和着上面一点切得细绿的葱花,熏得他眼睛又热了起来。
他有多久没吃过热乎乎的正经吃食了……
那人转身又去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小心的拉了孩子的手,给他细细清洗起来。
那小手上疤痕一道道的,都是新伤,也不知他受了多少罪才活到了现在。想这一路战乱,苏浅不觉又想起了苏云尘,他比这孩子还小些,也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孩子有些想哭,这人真讨厌,洗个手也磨磨唧唧,娘兮兮的。
他饿得狠了,索性将那人的手甩开了,抓起筷子抱着碗,呼噜噜吃了起来。
苏浅也不在意这孩子的拒绝,叹了口气,嘱咐他慢点吃,见他不理自己也不生气,转身去和面擀面忙活自己的去。
要说她这半年来收获最大的是什么?也就是什么都能不再假手于人,所有的聪明才智全用在了让自己学习这些基本的生存技能上面。
搁在以前,她也喜欢鼓捣吃食,但那也只限于动嘴而已,自有一堆下人等着服侍她。可是现在,她却一点不排斥做这些事情了,因为这让她觉得自己仍然活着,还被人需要着……
很快,一碗热乎乎的酸叶面就做好了,苏浅特意取了个调羹,可一转身,却见那孩子似乎是累得狠了,一只大大的空碗旁边,一个小脑袋趴在胳膊上,竟是就这样睡着了。
苏浅叹了口气,将人打横抱了,也不嫌这孩子一身脏臭,将人裹紧了才出门,便迎上了正从那屋子走出的王进。
“王大哥,我将孩子抱去我那屋睡了,锅里还有些酸叶面,你和肖掌柜正好趁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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