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那于隐果然找来了苏浅的帐子,得了那些药丸,于隐十分满意。
“昨日为何没回来?”
似乎是无意之中的询问,苏浅却是早打好了腹稿:“这药配起来麻烦,我借了人家的药房,便忘了时间,出来已是过了时辰,便在城里随便找了一间空屋子将就了一晚。”
“你倒是聪明。”赵玄笑着打量了苏浅几眼,莫名觉得今天这人似乎心情格外好。
苏浅确实很高兴,毕竟得了这人的提点。
“对了,那个黄脸……李校尉,多谢你去帮我打招呼。”
赵玄倒没觉得什么,只道:“你既然入了行伍,也该学些本事,我前些日子机缘巧合下得了一套鞭法,倒与你契合,算是我的谢礼了。”
说着话,他从怀中摸出一卷书来,放到了桌上,“今日之后我就要回去了,以后自己多加小心。”
说完,他一拱手,将那包药抓在了手里,也不与苏浅多说,点点头便撩了帐帘离开了。
苏浅这才将摆在桌上的那书卷拿在了手中,却被那封面上的四个字烫得差点跳起来。
“破月鞭法……”
苏浅嗖一下跳了起来,就想要撩了帘子追出去,可想到当日的惨状,哆嗦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仔细看这书卷,却并不是当日杨师傅给她的原本,而是一个手抄本。
她不知这是赵玄想了许久才决定给她的谢礼,他不想欠她的人情,便将这书卷默写了出来,书是当日收敛苏家人时找到的。本来他是想留个念想,如今却觉得与这少年十分契合,这才有此一举。
苏浅却是心绪翻涌,坐卧不宁。
她有点不敢去想,莫非那于隐便是拿了她原本之人。
那他便是和当日动手的那些人是一伙的?是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想想却也并不能肯定。
也可能师傅在拿到那书卷之前便有旁的人曾经拿到过呢?亦或者在自己遗失了它之后,被捡到的人换了银钱呢……
苏浅脑子有些乱,一时又想起之前得到这书卷时的情景,想到娘亲和弟弟,想到惨死在那个雨天的家人,心里不免一阵阵揪痛起来。
她手里捏着书,半晌才平静下来。
既然书又回到自己手里了,那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不管那于隐是什么人,以后再遇到他,必然要好好分说清楚这书的来历。
只是现在,却是像他所说的,既然入了行伍,便要把自身本事学扎实才行。
这鞭法既然这么多人都觉得适合自己,那一定便是自己的缘分。
苏浅也觉得需要好好练习起来。
好在如今她腰包丰厚,等下一次出去时,第一件事,便是得先定制一根好用的鞭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苏浅倒也轻松,那李仲似乎当真得了于隐的提点,对苏浅慢慢转变了态度。虽说不上怎么好,最起码不会再无缘无故就骂两句,指派她干些本不用她干的活计。
而且,苏浅也慢慢有了接触马的机会,也学着其他人那样,借着遛马的时候,慢慢学会了骑马,鞭法也在她有意的锤炼之下,进展很快。
转眼已是到了这一年的冬天。
持续半年之久的大旱终于在十一月被一场豪雪终结。
整个西北境皆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只是第一场雪落下,便有很多人因极寒的温度病倒,就连唐二也染了风寒。
如今的苏浅因为可以经常出营的缘故,对酒泉城已然十分熟悉,这日是冬至,全体放一天假。借着出门的功夫,她给五帐的兄弟弄来了半只羊和一坛酒。
叫蔡老倌给火头兵塞了几个铜板和一些羊杂,请他帮着做了一锅羊肉汤,热乎乎的和一摞干馍一起端进了帐子。
她自己则拿了熬好的汤药去喂唐二。
“看起来还是要念书啊,看看咱们小浅,这日子混的,识得药材,还治得了风寒,赚得几个银子可都祭了咱们的五脏庙了。”
崔盛喝一口兑稀的酒,砸两下嘴,颇有些意犹未尽:“想当年,咱们也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行走江湖那也是快意恩仇,谁曾想今日在行营里,只能站站队列,看着别人冲杀,真是憋屈。”
和苏浅唐二不同,崔盛,孙友田都是北境破城的幸存者,家里都是死得剩他们一个。
他们俩是自愿入伍,皆是奔着建功立业,报仇雪恨去的,谁曾想,被分在了酒泉这部分新兵营,到现在仍是个没见过血的新兵。
如今娄山关,三皇子和忠靖王与北狄人打的你死我活,分过去的新兵早就打成了老兵。
第二部分的漠西新兵听说也已经和西戎人战过几场。
唯独他们这一支新兵却迟迟留在酒泉不见动静,虽说每天也没断了训练之类的事情,可是一直没有收到参战的信息,不免让人心中没底。
蔡老倌呷了口酒,一脸的满足:“有这日子还愁什么,如今这年月,活一日赚一日,有吃有喝有命享就比啥都强。上战场有什么好?你还别和我说什么建功立业的话,那是和人抢命,一个不好就是一辈子了。这么多的年轻娃子,谁不是爹生父母养,能活着就是福气了!”
崔盛闷闷的喝口酒,轻轻哼唱着什么,听着像是西北的小调,可这光景听在人耳朵里,却是莫名伤感悲凉。
忽然,孙友田拍了拍崔盛的肩:“昨日旗长收到消息,北境不打了,开始正式谈判,怕是要……割出去了……”
听到北境的消息,不说旁人,苏浅也是一惊。
随即便是心痛。
那里是她父兄的埋骨之地,也是她父亲为之守护一生的地方。
苏浅虽不是什么大丈夫,却也知最苦金沙,十万户尽,作血流漂杵的惨痛。
这半年待在军营,受同袍和将官的影响,偶尔她也会有横空剑气,要当一洗残虏的豪气。
只是大多时候,面对着茫茫无期的未来,她只觉得心内有股郁郁无奈的痛与茫然,纾解不了,却一日日越积越厚,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尤其这种过节时候,她便越发思念娘亲幼弟,只可惜,军营里通信不便,阿娘那儿也许久都没传回过消息了,尘儿那里就更是连地址也没一个……
陈宝功嘬一口酒,拍了下桌子:“他们都说是武安侯贪功冒进,横征暴敛,才使北境生了民变,被人打开城门……”
“不可能!”
苏浅不待他说完便怒吼一声站了起来,她眼睛有些红,却仍倔强的瞪着那个汉子。
她知道陈宝功是和她一样从京都周边来到北方的,他们得到的消息自然是朝廷想让他们知道的。可她心里就是受不了别人在她的面前如此诋毁自己的父亲。
“武安侯不是那样的人,他镇守北境几十年,怎会是那等短视之人。那些话都是小人污蔑他!”
苏浅俏脸微红,显得十分激动,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倒吓了众人一大跳。
陈宝功有些发愣,没想到一向脾气软绵的苏浅竟然发了这么大的火。
倒是崔盛叹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拍了下苏浅的肩,拉了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对着陈宝功,崔盛也严肃了表情:
“我就是北境人,当时我们被北狄大军团团围困三个多月,一直等不到朝廷的援兵,城中连树皮草根都吃尽了。两位少将军出去找援兵,可……没有一个能回来。老将军后来确实是失踪了,却不知究竟情况如何?也确实是有奸细打开了城门,但我们所有北境人都知道,将军守护了北境几十年,从没有暴政欺压之事,也绝对不会是出卖北境之人。”
苏浅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父亲确切的消息,且是相当正面的评价,不觉眼圈发红,强忍了才没有落下泪来。
她知道朝廷既然给父亲下了那样的罪名,便不会让人随便议论父亲的事情。
崔盛这样,实在是不该,可她感激他,还有人肯为了父亲说句公道话。
“崔大哥……”苏浅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默默倒了一杯酒,端给了崔盛。
崔盛倒也理解,他生平最敬英雄。想苏浅从前说过的话,也觉得可能她是敬仰老将军。
崔盛年轻时浪荡江湖不服管束,也未有什么建功立业之心,更是离那巍峨的将军府敬而远之,但那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是他亲身经历,和所有的北境人一样,他早与那座城,与那个侯府里的人成为了一个整体。
他们一起御敌,一起刨野菜树皮草根,一起拆了自家房子,以大梁家具当武器抗击外敌。
就连将军府都是将军的儿子亲自带着他们去拆的。
那样的人怎会通敌,那样的豪气干云,同仇敌忾,不是亲身经历,谁能体会。
哪怕最后城破了,家没了,他胸口那团火却再也无法熄灭,那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和支撑,杀尽北狄人,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执念。
而那个带领着他们在城头御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浑身浴血也丝毫不见惧色的正是那位将军。
朝廷说什么他不懂,可他们北境人都知道,他们死守了北境将近四个月,都没等到所谓的援军和哪怕一粒粮草。
而他们硬说有罪的人,却是和他们一起挨饿受冻身死的人。
一向不多话的孙友田伸手拍了拍崔盛的肩,自己也红了眼睛。
帐中一时静谧,竟无人再发一言。
突然,一声响亮的腹鸣声传来,众人回头望去,却是可怜巴巴的唐二,正偷偷爬下床,想要去偷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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