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又见

    都说马无夜草不肥,说的还真是没错的。

    因为在白天,战马大多处于运动或者劳役的状态,没有充足的时间消化和吸收饲料,所以,每天晚上喂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苏浅自然是做过很多次值夜的工作,被点名也没觉得意外。

    但这个黄皮大板牙是真的讨厌,开口必放屁,让苏浅十分不爽。

    但人在屋檐下,她也没旁的办法,也只能点头应了。

    二更时分,苏浅打着哈欠推着草料车进了马厩。

    只是刚一进门便让她感觉出了一抹不寻常的气息。

    那味道似有似无飘过,掺杂在味道极浓郁的牲畜体味中,着实不太好分辨。偏偏遇到苏浅这样的好鼻子,让她登时紧张起来。

    深更半夜藏在马厩,如果是同袍过来值夜,绝没有躲藏起来的道理。

    面上她却也淡定,只不过愣了一瞬,便若无其事走到了马槽旁,将草料细细铺好,看着几匹马安安静静吃起来,这才将空车推了往外走。

    忽觉一阵风自脑后而来,早有准备的苏浅一个翻滚,已将刚刚套在手指上的戒指放出了锋刃来,回手便刺,却不料,看到一个熟人,手也被来人一把捏住了。

    “怎么?才帮了你便翻脸不认了?”

    熟悉的淡漠腔调,还是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苏浅见到来人,却莫名亲切:“是你啊,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说着笑了起来,不好意思的偷偷将手藏进了袖子里。再抬眼看时,对面人一身黑色夜行衣的装扮,正是那朱参军无疑了。

    赵玄今日心中有事,本是十分烦躁,可见苏浅对他毫无芥蒂的样子心里却是一软,语气不自觉便放软了下来,嗤笑了声:“难得你越混越出息了,竟混到马营来了。”

    苏浅晒笑两声,挠挠头,“是啊……那个,还没谢谢你帮我摆平了张大锤的事。”

    男人挥了挥手,“不提那个,我来是有事找你。”

    苏浅点点头,乖乖仰起脸来望着来人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下文。

    月色下,灯火瞳瞳,她一张脸明月如姣,被昏暗的灯火模糊了棱角,越发显得明媚俏丽。

    哪怕是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狼狈得像条流浪犬一样,偏那一双眸子却亮晶晶,水蒙蒙的,盈满了别后重逢的欢快笑意,明眸清凌,仿佛藏着明珠千斛,清澈纯净,璀璨生辉。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有那么一刻,赵玄直觉这就是一位俏丽美好的小娘子,与自己月夜相会于马房……

    赵玄的手捏紧了又松开,那股烦躁的杀意竟又逐渐冒了头。

    他之前有想过索性夺了那药方,反正此人身份可疑,又对自己有那般的影响,杀了以绝后患最为保险。

    但一番观察接触下来,却让他对这叫秦浅的少年有了许多好感。之前还想着只要逼迫他交出药方便放过“他”。

    可现在再看这样的“他”时,他却又不忍对“他”行那等腌臜之举了。

    他心里矛盾,脸上便有些挣扎。

    苏浅却很奇怪,看了看他的脸色,突然想到他之前中毒的事,随口问道:“难道是你之前中的毒还没解干净?”

    看他面色一变,苏浅虽然奇怪却笑道:“这没关系,想必你中毒比我深,你看我都好全乎了。正好我这里还有最后的一颗药丸,给了你就是。”

    说着,她伸手进怀里,摸出她的小锦囊,翻出一只粗糙瓷瓶,倒出最后的一粒药丸递向了那男人。

    赵玄一瞬间有些怔忪,看向伸到自己面前的小手。

    那手大概只有自己手掌的一半大,骨骼细弱,手指纤长,莹白细瘦,玉雕似的。连薄茧都显得十分秀气好看。可是再细细看时,那上面却是布满了细细碎碎的小伤口,就像是一件精美瓷器被无端损了,让人心生惋惜可怜之意,也让赵玄心里突然便有些不舒服起来。

    而此刻这只小手上却正托着一粒黑魆魆药丸,让赵玄突然便改变了主意。

    他伸手接了那药丸,郑重道了谢,却道:“我是想买你这药丸,不知可否多卖与我些?”

    苏浅一愣,但很快便点了点头:“行啊,不过那副药里有两味药材有些贵。我现在身边也没什么了,需得进趟城去配。”

    赵玄却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这件事还需要他费些口舌的,却没想到这秦浅竟如此干脆。

    事情有了结果,他心里一下便放松了下来。

    想到这秦浅是个财迷,他也不啰嗦了。利索的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这里是五百两,先买一百颗。可够?”

    苏浅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自己的药丸子竟这么值钱,她原还想着报个二两银子一颗狠狠赚一笔银子,没想到这人竟比自己的心理价位多给了一倍还多。

    “够了够了。”她也不客气,欢欢喜喜接了银票。

    赵玄勾了勾唇角,又道:“现在情况特殊,我身边只带了这些出来。以后若是需要,还要辛苦小哥。”

    苏浅有些惊喜,没想到这竟然是个长期买卖,自然笑眯眯接着:“不用客气。凭咱们的交情,您若是用得着小弟,尽管来找我便是。”

    这可是她的大金主了。

    不提她从前金枝玉叶的娇养长大,就是平平常常的人,也受不了如今连个油星都瞧不见的清苦日子啊。

    她如今穷得身上只剩那几个铜板,便是要买点针头线脑的都要掰着手指头仔细算计着,如今竟遇上这样一个大金主,她不接着就是傻子了。

    她却是不知,自己手中的那些方子可全是杨秀多年闯荡江湖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就是有钱也是买不到的。若是她拿到江湖上,那便是百金也难求一粒。

    杨秀为人仗义,当年与苏锦渊打赌输了便答应要将苏府孩子尽心培养五年,他既说出口便会对得起自己的承诺,所以,不论是正经的弟子苏云尘,还是挂名蹭教的苏浅,他都是很认真负责的对待和教导的。即便知道苏浅不是那块料也尽其所能教了她很多江湖生存的本事。

    所以苏浅手里的解毒方子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就是凭着不需要多么珍贵难寻的药材这一点,便是最难得的。

    赵玄看着苏浅拿着银票那副呆兮兮傻笑的样子,莫名有些心疼。

    只不过一瞬,便已让他惊觉,立马收了面上的笑。

    倒是苏浅却在此时想起了那个十分令她犯难的人来:“只是,我如今行动不便啊,那黄皮大板牙整天寻我的错,叫我怎么出营给你配药?”

    赵玄的面皮抽了抽,轻咳了声才道:

    “这点无需担心,后日我还是这个时辰过来,你只管配好了药丸交给我便是。”

    苏浅不知他怎的如此笃定,但既然他这么说,她也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个李仲……”赵玄想想那黄皮大板牙的称呼,莫名有些喜感,觉得倒也贴切:

    “他也不是坏人。他家中世代养马,在关中一带十分有名。有次他父亲外出时救了个遭匪祸的白面书生,听闻那书生凄惨境遇,便好心收留他在自家马场做了个账房。没想到,此人却包藏祸心,勾搭了李仲媳妇,趁李仲出门贩马时,夺了他家马场,下毒害了他爹。还收买了官吏,诬告他勾结蛮夷,私贩军马。”

    苏浅听得头皮发麻,倒想不到这黄皮大板牙身世竟如此可怜。

    “后来被羁押之时,还被那书生买通了狱吏好生折磨,差点横死狱中。”

    “那后来他是如何脱困的?”连苏浅都有些同情起此人了。对他厌恶白净好看脸的人也有些理解了。

    “多亏与他家长期来往的商人中间有个好心仗义的。找到了西凉王府的一个参将。那人与他家有些交情,又怜惜他是个人才,这才禀了西凉王,将他从牢里救了出来,收他进了军营,做了马营兵卒。他也算争气,一步步到了如今,做了翊麾校尉。”

    其实那参将便是赵玄自己。

    当时他还未曝出身份,很得西凉王赏识,听说了此事,便很快将人从狱里捞了出来,收归了账下。

    “那个书生呢?总该恶有恶报了?”苏浅瞪着一双大眼睛,很期待的望着赵玄,可得到的却是另一个结果。

    “没有。那人背后还有旁的人,那书生不过是个小卒,真正对付李家马场的是更有权势的人家,凭李仲根本撼动不了。”

    “那西凉王呢?他不能帮忙吗?”

    赵玄冷冷勾了唇角,有些怜悯的看着面前尚存天真的少年:“王爷凭什么要帮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呢?”

    苏浅抿抿唇,也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了。看多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戏本子,便忘了这世间根本没有非黑即白的因果,有的多是颠倒黑白,权欲利益的交易。

    看面前小人那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赵玄多少有些心疼起来。

    “不过,那马场没了李家父子的家传手艺,很快便没了往日风光。如今已是入不敷出了。”

    苏浅眼睛亮了亮,却也知道了赵玄的用意。

    “没事。我不怨那黄皮……李校尉了,谁让他那么可怜呢,只不过,等我哪天比他混得好了,我也让他多铲几日的马粪,也让他多吃几日的苦头。”

    赵玄深觉这样的少年很是可爱,这般简简单单,明朗善良,是自己之前误会他了。

    “于隐。”

    “啊?”苏浅有些发怔,看着男人有些茫然。

    赵玄又想笑了:“我说,我叫于隐。之前假扮参军,是有事要办。以后你若找我要债的时候,可别叫错了人。秦浅,记住了吗?”

    “哦。”苏浅乖乖点头,仰头看着赵玄的样子,让赵玄手痒的很想摸摸他的小脑袋。

    他眼中笑意一闪即逝,心里却道:也不知以后再见自己时,这小呆瓜会不会认不出了……

    苏浅还没反应过来时,那人已一闪身从马厩另一边出去了。

    苏浅愣怔半晌才兀自挠了挠头小声嘀咕着:“可是,那个黄皮大板牙怎么肯放我的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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