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爬树梢, 夜色落了几分。
淬锦苑院墙角落皆燃着红灯笼,暗色中透着些许光亮,隔着珠帘, 室内的暖光隐隐落了几缕在外间。
姜韵回来得晚, 未曾见淬锦苑全貌。
她刚沐浴过, 青丝上还滴着水珠,披散在香肩上, 无意浸湿了衣裳,余了满室的旖旎春光,她端坐在梳妆台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满室。
姜韵心中徐徐松了口气。
她是被刘福亲自送过来的,刘福当时和她说:
“姜主子进府后, 就一直待在前院,许是不知, 这淬锦苑是府中顶好的几个院子之一。”
所以,最初付煜吩咐下来,要求收拾出来淬锦苑时, 他们这些人皆惊了片刻。
淬锦苑的位置好,姜韵听好些人说起过, 连同付煜最初也曾告诉过她,淬锦苑虽不如静芸轩大, 却是离得前院近些。
她总一副舍不得付煜的模样。
难得付煜细心, 连这点也考虑了进去。
姜韵从正院过来时, 过了月洞门, 绕了假山游廊,也不过堪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刚进淬锦苑内室,就有一黄梨木架, 上面皆放着许多摆设,姜韵认不清,可她在宫中见过的好东西多了,也养了较好的眼力,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那些摆件皆是精贵。
这满室的物件,可说皆是从付煜私库中搬进来的。
无一不好,无一不精。
许是她往日安静,这院子摆了那么好物件,也只显内敛精致,没有一丝奢蘼。
饶是姜韵,也不得不说,张盛的确用心布置了。
这些尚可不提,姜韵瞥见就搁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屏风,她若记得不错,这扇红梅落雪的屏风是曾经圣上赏给贵妃娘娘的。
可只因当初殿下多看了一眼,道了一句不错,就被贵妃娘娘送进了岐王府。
彼时,她还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着。
姜韵记得,那时她好奇地朝付煜看去,可付煜却模样懒散地背靠在椅子上,待无人时,她才小声地不解:
“殿下喜红梅?”
付煜似顿了下,遂后,觑了她一眼,才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也因此,在年前贵妃要求殿下纳妾时,她才会在延禧宫的五色梅游廊上精心做了那么久的准备,冷雪冻得她浑身僵硬,她只捧着红梅,笑得嫣然。
可如今,这扇红梅落雪的屏风却进了她的淬锦苑。
她的淬锦苑……
姜韵嘴角悄无声息地翘起一抹弧度,眸色不明却亮得灼人,这府中终于有了她的一处容身之地。
铃铛跟着她一起离开了前院,如今欢喜地打量室内,压低声说:
“主子,奴婢瞧着,殿下待您好生用心。”
如今姜韵被圣旨亲封良娣,铃铛自然不会像往日般喊她姐姐,否则日后落进旁人耳中,那就是没规矩。
自今日后,她就和姜韵彻底绑在了一条船上。
姜韵越好,铃铛自然越高兴。
她话音落下后,姜韵稍稍侧过脸颊,似羞赧地不知如何是好,她轻声甚软:
“殿下一直待我很好。”
铃铛堪堪哑声,对这话可不敢苟同。
付煜进来时,就迎面听见这句话,他不着痕迹地轻挑眉梢。
最初,他为了照顾王妃情绪,让她只在前院当一个小婢女,即使他对她几分宽待,可她那时的身份甚至不如在宫中时。
后来陆陆续续的事情,她有孕后,甚至只能无名无份地待在前院。
就这般,她还是觉得他对她好?
付煜进来,没有人通传,可他的动静却不小,姜韵坐在凳子上,听见动静,她稍后仰身子,扭过头去看,凳子稍稍翘起。
付煜被她这动作吓得呼吸稍顿,几个跨步上前,按住她,些恼斥道:
“你怀着身子,还这么不小心?”
姜韵被训得一愣。
遂顿,反应过来付煜为何生气,她心虚地眨了眨眸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她想说,她适才脚是放在地上的,根本不会摔。
可姜韵觑了眼付煜脸色,决定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了,乖乖地垂了眸眼:
“妾身知错了,日后不会再犯了。”
付煜一噎,所有恼怒皆被她这句认错堵在喉间。
女子俏生生地问他:“殿下怎么来了?”
她眸间盛了不知多少欢喜,付煜心中那股情绪莫名就散了去,他抬手,捏了捏有些作疼的额角,平静道:
“用膳。”
姜韵眸色稍闪,顿时反应过来。
她今日刚搬进后院,付煜这是来给她撑场面来了。
她先前只顾着她有孕不得伺候,根本就将这事忘在脑后了。
姜韵笑得眸子弯弯,拉住付煜的手,小声糯糯:
“谢谢殿下。”
付煜些许不自然,但他眸色却软了些。
对旁人好时,总是盼着那人能知他心意,即使他不说。
姜韵青丝披在身后,较往日的规矩多了些慵懒,尤其是她如今羞涩,眼尾多了抹嫣红,初为少|妇的风情余媚尽显,付煜眸色稍暗。
就在姜韵要起身陪他用膳时,付煜忽然松开手,退了一步,平静道:
“先将头发擦干。”
姜韵愣了下,她稍垂眸,遂顿羞红了脸,她忙将衣裳拢了拢,将那抹春色皆掩住。
铃铛也忙忙拿着干的帛巾上前。
是夜,用膳罢,付煜直接歇在淬锦苑中,姜韵不得伺候,可他素了这么久,也不是要急在这日。
姜韵进后院,就得如旁人一般,日日去正院请安。
这后院总归是王妃作主的,免了她的请安这种招惹王妃不喜的事,付煜不会去做。
她既进了这后院,总要融进来的。
但付煜稍侧头,觑了眼安安静静伏在他怀中的女子。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一想到,她日后会也变得和这后院女子一般,就忍不住拧起眉心。
姜韵有孕后,就睡得甚早,她拱在男子怀中睡得甚熟,完全不知男子心中的纠结。
若是她知晓了,只怕会是轻讽地扯扯唇角。
他既想她融于众人,又想她与众不同,倒真是说不出的贪心痴想。
翌日,姜韵醒来时,付煜早就不在了。
她孕后睡得熟,付煜有心不吵她,她倒对付煜起身的动静一无所知。
姜韵今日醒得也比平日早些。
她坐在铜镜前,绥枝站在她身后,替她拢着青丝。
绥枝是淬锦苑中分配的婢女,除了她之外,这淬锦苑还有四个婢女、四个小太监和两个嬷嬷。
加上绥枝和铃铛,足足有十二个人伺候着。
昨日她回来得太晚,只见绥枝较旁人颇为稳重,就指了她进内室伺候着。
今早才知她挽得一手好发髻,倒算得上意外之喜。
铃铛站在一旁替她挑选玉簪,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今日是主子第一次去给王妃娘娘请安,总不能太过低调,主子看这支步摇如何?”
姜韵得空觑了眼,就摇了摇头。
铃铛手中的玉簪,是付煜先前特意赐给她,梅花栩栩如生,花蕊透着些许红,垂着几颗玉珠,甚是精贵显眼。
姜韵如今怀着身孕,这次圣旨赐位本就惹眼,她还不想招来后院所有人的嫉恨。
她亲自挑了支玉簪,羊脂玉温润,精致却不张扬,姜韵轻声说:
“就这支。”
绥枝机敏,一见姜韵挑的玉簪样式,就猜到姜韵不想惹人眼,她手巧地挽了个低的发髻,玉簪斜斜地簪进去,顿余几分温柔。
姜韵从铜镜中瞥了她一眼,轻笑着道:“你倒是手巧。”
绥枝松了口气,恭敬地道:
“主子喜欢就好。”
女子打扮总是费时间,姜韵起身准备去正院请安时,也快近辰时了。
请安,姜韵没有带铃铛,而是只带了绥枝。
临走前,她不动声色地给了铃铛一个眼神,铃铛悄悄点头。
她初来乍到,这后院中,她能交付一分信任的,还是只有她熟悉的铃铛,她不在院中时,必要将铃铛留下。
铃铛是她进府时,殿下让人拨给她的。
即使对她不是忠心耿耿,至少身后绝对无人,况且,这半余年来,铃铛伺候她,的确算得上战战兢兢。
姜韵刚进正院,就听见一声娇声不满:
“娘娘,姜良娣有孕,却还是将殿下霸着,这也太不知分寸了。”
姜韵步子一顿,她猜到后院中肯定会有人对她不满,但她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一声通传,里面顿时安静下来。
珠帘被掀开,姜韵被扶着进去,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四周,就见一粉裳女子眼神闪躲地端起杯盏,不和她对视。
姜韵将她记在心中,才轻步上前,柔柔地服下身子,顾盼生姿的脸颊上似有些不安:
“妾身来晚了,还请娘娘息怒。”
她算着时间赶过来,自然不会晚,可许是后院众人早就对她生了好奇,今日竟都早早地赶了过来。
姜韵袖子中的手稍稍攥紧,今日是她考虑不周全。
王妃捧着茶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见姜韵结结实实地弯下身子,她才平静道:
“昨日殿下刚说过,你不用多礼。”
“本妃本不该让你行礼,可你终究刚得名分,入府敬茶这一礼数少不得。”
敬茶?
这对妾氏来说,可算得上荣誉,代表正室认同了你,自今往后就是府中的一份子。
这是规矩。
姜韵自然不会推辞,她敛眸细声说:
“妾身哪有那么娇贵,一切听娘娘的。”
她一字一句皆轻声细语,似温柔浸了浑身的模样,许她眉眼五官长得过于精致,莫名多了些柔弱之意,让一些人不自觉地轻拧眉眼。
王妃眸色稍凝滞,才如常平静地吩咐:
“秀琦。”
话落,就有人端着茶水进来,姜韵觑了眼,敛下心中的不对劲,顶着众人的视线上前,在王妃跟前跪了下来。
茶水没有被做手脚。
姜韵端起时,杯壁温凉,连烫手都没有,王妃也未曾为难她,直接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就放在一旁:
“日后进了后院,要好生伺候殿下,为殿下开枝散叶,和众位姐妹和谐共处。”
“妾身谨记娘娘教诲。”
姜韵被领着坐到她的位置上,还有些未回过神来。
太过风平浪静,和她想象中的场景有些不同。
不止她,旁人也有些讶然,似没有想过王妃就这般轻易放过了姜韵。
毕竟姜韵和王妃之间的龃龉,府中也算是人尽皆知。
那粉裳女子似惊讶,她拧起眉,轻声嘟囔:
“娘娘,妾身刚刚说的——”
“闭嘴!”
王妃打断她,颇有些烦躁:“本妃未说你,你倒是喋喋不休起来。”
“姜良娣刚进后院,殿下不过去一趟她的院子,也要被你拿出来说事?”
若真能拿捏到姜韵错处也就罢了。
这摆明了是殿下想去。
王妃冷下脸,看向何氏的眸色也多了几分不耐。
何侍妾没想到会被王妃训斥,顿时生了几分臊意,她憋红了脸起身跪下:
“妾身知错,娘娘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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