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2 改调

    几日后, 林桥写好了新的本子,便带着爸爸跟宋玙璠去天艺剧场排练演出。

    他们得赶在剧场上班之前借用场地彩排,宋玙璠便早早过来接他们。路上, 他还特地放下了后排座位的靠背,好让晨晨小朋友能够在车上再多睡一会儿。

    虽然宋玙璠照顾的十分细致周到, 但林国栋根本睡不着。他和女儿昨天看了几篇新闻报道,心里挺担心天艺剧场的情况。

    现在,全北京人都知道天艺剧场里出了事, 这一月来走了将近一半的演员, 微博上也有许多谣言,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林桥干脆问宋玙璠:“我听说,吴师伯的好几个徒弟都宣布退出天艺剧场, 还带走了自己的捧哏搭档,是不是有这回事?”

    “是,天艺剧场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宋玙璠喟叹道。真的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相声师徒之间还有这种互相刨祖坟的背叛法?

    其实这件事还要从陆熙年清理门户说起。

    当时, 陆熙年清理的第一个叛徒是杜鹏程, 他当着大家的面, 摘走了杜的“华”字辈艺名,也等于将他逐出了相声门。

    那这杜鹏程是什么人物?他是吴灿荣的二弟子,从12岁开始就跟着吴灿荣学习相声和评书, 两门都拜了吴灿荣为师。至今为止艺龄超过十五年,专场办了二十多次, 也算是京城晚辈中准一线的角儿。

    可以说:杜鹏程在吴灿荣徒弟中的位次, 仅次于胡宇航一人之下。

    宋玙璠叹息道:“师姐,你别看那天陆师哥清理叛徒很解气,其实十年前,陆师哥还在说相声的时候, 就是杜鹏程给他量活儿的。这么一位亲人般的师弟被逐出,不光是吴师伯心里痛,陆师哥心里也难受。”

    林国栋悄悄对女儿道:“那杜鹏程的面相我看过,天生反骨仔一个,绝对留不得。”

    林桥继续问道:“那杜鹏程走了以后,天艺剧场怎么还走了那么多人呢?”

    “因为北展的事情发生以后,吴老爷子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而杜鹏程跑去了对家的剧场当幕后指导。他虽然不再上台演出,却帮忙挖墙脚,弄走了天艺不少骨干分子。”

    这件事说起来,就牵扯到了吴老爷子和“相声保守派”的恩恩怨怨——

    吴老爷子所在的创新派大本营是天艺剧场,旨在推广各种相声新编剧,努力想让相声和主流文化结合起来。而保守派的大本营叫做“津京传统相声协会。”他们只认可传统相声的段子,不认可吴灿荣的路子。

    杜鹏程正是听从了这“协会”中某人的指令,才唆使师弟们卖师求荣,改动了广告图片,差点让吴灿荣死在了北展舞台上。

    事发之后,吴灿荣进了医院,三个叛徒也被陆熙年雷厉风行清理出师门。

    但那协会的主席冯凌云得到消息后,把杜鹏程和另外两名叛徒一起挖到了自家来当幕后,这样明目张胆收留别家的叛徒,明显就是要和吴老对着干。

    林桥不解道:“可杜鹏程卖师求荣,他怎么还能在相声圈混下去?其他人没反应吗?”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宋玙璠讲了一句非常心酸的话,“陆师哥可以让他身败名裂,是吴师伯自己不愿意赶尽杀绝。”

    杜鹏程跟了吴老整整十五年,从12岁的娃娃到独当一面的京城名角儿,都是吴老一手教出来的。而吴老的其他亲人离去,外孙不干这行,自然而然,他亲近徒弟更多些。

    在吴门的30多个徒弟当中,杜鹏程是吴灿荣付出心血最多的徒弟,所以跟他的时间最久。甚至和杜鹏程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自家外孙陆熙年相处的时间还长。

    宋玙璠道:“吴老把杜鹏程当做半个亲儿子看待的,他说孩子学坏了,自己也有责任。”

    没错,老人家实在太心软了,居然对外孙道:“小鹏学坏,一半在于他自己品行不端,一半在于我这个师父教得不好。你把他赶出师门就算了,只要他不再登场演出,这件事就过去吧,以后大家老死不相往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吴灿荣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杜鹏程叛出师门,跟他再失去一个儿子,其实没什么区别。这对老人家的感情打击非常大,他因此再次病倒下去。

    陆熙年也没办法,他总不能让外公再操心,只好听从了外公的话,没有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这才让杜鹏程和冯凌云勾搭上了。

    另一方面,杜鹏程有了这座“新靠山”以后,开始和天艺剧场扳手腕。

    他看吴灿荣在医院里迟迟不出来,料定老人家的身体不能再掌事,天艺剧场失去了主心骨镇场,那么人心定会思变。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杜鹏程向旧日的师弟们抛出了橄榄枝。他要趁着天艺剧场最虚弱的时候,将这块牌子彻底打败!

    听听这个狼子野心的叛徒语录:“师父他那把老骨头马上都要进棺材了,你们几个也跟着进去吗?你们还能活几年,师父他还剩下几年?就不为将来考虑考虑?”

    “跟着我和冯会长一起干吧,会长他手下有十个相声剧场,占据了北京相声商演市场的半边天,跟着他才能发大财!”

    杜鹏程一口一个师父的叫着,却把吴灿荣提携他十五年的恩情全部抛在脑后。在这样的“教唆”之下,天艺里几个稍微红一点的角儿,就动起了另投他家的歪脑筋。

    首先是两个不在吴家门下的逗哏演员离开了天艺,接着,他们的捧哏搭档也离开了,向来逗哏捧哏搭档都是一对对走的。

    等到这四个人走了之后,天艺剧场的人心涣散到了极点。

    大师兄胡宇航心慈手软,根本镇不住场子,而吴灿荣的身体太差,也不能来后台稳住人心。于是局面开始急转直下,后台天天都有人走,有的是明面上,有的是暗地里。

    剩下来的吴家弟子开始思量:这“吴家”的招牌是不是要倒下了呢?

    自古人走茶凉,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事情发酵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走的就是吴门的徒弟了,他们也步上了师兄杜鹏程的后程,离开师门另投奔了别家。

    只不过,这些人走的比杜鹏程体面一点,用的都是“理念”不合这样的借口,暗地里和旧日恩师分道扬镳。反正七十岁的老头子,半截入土的人,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候华琪、李华颐、马华建他们也跟着走了。还带走了自己捧哏的搭档。”

    宋玙璠说的这三个人,都是吴灿荣正儿八经赐了“华”字的徒弟,都有了一定的名气。这一走,真的让天艺剧场元气大伤。

    林桥默然。怪不得网上报道说:天艺正在面临大厦将倾的局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些骨干们走了之后,还会把观众也一并带走。这样一来,剧场开票就卖不出去。

    林国栋悄悄吐槽道:“闺女,这种事我倒是见得多了。这江湖上的人啊,有三观正的好汉,也有出卖三观当柴烧的混蛋。归根到底,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

    “天艺到了。”

    谈话间,他们的车停靠在了剧场的大门口。

    ***

    这一次进了天艺剧场,林桥发现这里格外的安静,远没有前几次来的时候热闹了。

    她牵着爸爸的小手,跟着宋玙璠走了进去,听他低声嘱咐道:“师姐,待会儿除了胡宇航胡师哥之外,你尽量别跟其他的人讲话。这里的人都有可能是下一个走的。”

    “我明白。”林桥和爸爸交换了下眼神:现在的天艺剧场,是一艘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晃晃的小船,满船的人还在互相猜忌。

    不一会儿,他们就遇到了管事的胡宇航。

    胡宇航是个脾气随和的大哥,见面就弯腰鞠躬道:“林小姐,很感谢你上次的救场。”

    “胡师哥,您太客气了。”林桥扶起了他,再让爸爸跟胡宇航打声招呼。

    但这时候,后台更衣室的门帘一挑,胡宇航身后走过来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

    他穿着黑色刺绣的大褂,直接走到了林桥的面前,趾高气昂道:“在下黄维竹,林小姐,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总算见到了你……还有你的这位神童儿子。”

    黄维竹?林桥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此人以前是天津小茶楼的相声艺人,号称是在民间锻炼出来的“落地相声”奇才。后来得到了吴灿荣的赏识,参加了第一期《欢声笑语》节目比赛,最终获得亚军的好成绩。

    他的获奖感言是:“我是卧薪尝胆二十年,才换来一朝成名天下知。”

    因为这句话,他被网民评价为励志的典型,收获了不少粉丝,在北京算是一线名角。

    而节目结束以后,黄维竹就加盟进了天艺剧场,吴灿荣一直把他当做座上宾看待,给的福利和薪酬都是最高的档次。可他今天忽然跑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做什么?

    林桥察觉到了对方的不怀好意,“黄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黄维竹仗着自己名气大,直接批评道:“前几天,我看了你的表演视频。你和你儿子唱了几段太平歌词,都在晃范儿(跑调)。我倒要问你一句:为什么你的太平歌词是自己瞎编的,不尊重老祖宗的调子?!”

    上来就给她扣一顶“不敬祖”的帽子?

    林桥真没见过这样狂妄的人,她反问道:“你说说看,我怎么晃范儿了?”

    “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一字儿写出来一架房梁……”

    黄维竹模仿她的唱腔,当即唱了两句太平歌词,冷冷笑道:“这老祖宗的唱法是:所有的太平歌词,末尾都要把调子往上扬,你却把调子往下压,唱的跟口水流行歌曲一样。我倒是要问一句:你今年是多大年纪了,觉得自己比老祖宗还有能耐?!”

    林桥:……你能耐,你全家都有能耐!

    她正想说什么反驳回去,却听身边的爸爸冷冷道:“伯伯,你可知道这古人唱太平歌词,为什么要把句子尾调往上扬?”

    “当然是为了引起观众注意。”

    黄维竹没想到小娃娃居然敢问自己,他可不是啥门外汉,也是民间出来的老艺人。

    林国栋冷静瞪了他一眼,道:“没错。这相声在建国前,是江湖艺人摆摊卖笑的一门技术。他们得把集市上的人群都召集过来,才开始讲。所以开头唱太平歌词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都停下脚步听活儿,是不是?”

    “那当然,小朋友,这些都是你跟妈妈学的吗?”黄维竹真意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把相声发展史理解的这么深刻。

    “我当然是跟妈妈学的!”

    林国栋向前迈了一步,直接硬怼他:“那时候的艺人唱调子往上扬,跟吆喝买菜的一样,这样人们都会凑过来听。但现在不一样了,谁还在街头唱这个吸引人群?太平歌词想要变得通俗易懂,便于流行,就必须改为一般的唱法,也就是调门往下压。”

    所以说,林桥唱探清水河的时候压低调门,把戏腔改成通俗唱法,正是想让它流行起来。

    同理还有那首《十字锦》,老祖宗的唱法可不适合一般人,只适合大街上叫卖!

    林国栋淡淡道:“你说我妈妈不尊重古人,我看你才是想让老祖宗的活儿泥古不化,都死在吆喝和落地这一套老功夫上面,不能登上更大的舞台传播出去!”

    顿了顿,他指着黄维竹的鼻子骂道:“这么不知变通的下场,是想让相声和京剧一样,越来越小众化吗?!你想饿死将来从事这一行的年轻人吗?!到底是谁在背叛祖宗?!”

    林国栋这三声发问铿锵有力,完全摆出了宗师的风范来。

    别忘了,他也是成名三十多年的津门名角,从前没几个人敢跟他斗嘴的。

    “……”黄维竹顿时哑口无言。

    他没想到自己反倒被问住了,居然反驳不了一句娃娃的话。

    林桥也在冷眼看着黄维竹。这一次,她没阻止爸爸崩坏人设,是因为她真的太生气了。非要让爸爸给这黄维竹一点颜色瞧瞧。看看是谁心怀不轨,是谁榆木脑袋。

    空气尴尬了半晌,黄维竹的汗如雨下。他这个相声界的大佬,在对太平歌词的理解上,居然还不如一个6岁的娃娃看得透、想的远,那他这几十年来学的是什么艺?!

    但明面上,打死黄维竹都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就面向了胡宇航,拱手作揖道:“告辞,这天艺剧场的买卖我也不干了,关二爷在上,以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慢走不送!”胡宇航气呼呼道,他也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黄维竹这个人恃才傲物,当初师父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慷慨接济了他,黄维竹这才有机会来北京参加节目。但借着节目的春风成名后,黄维竹根本不知感恩,还这样对待林家母子。心术不正,可见一斑。

    “走了好!”

    看着黄维竹的背影,林国栋也不忘了挖苦一句,“这样的人要走也不用知会关二爷,他老人家能千里走单骑,也能华容道释放曹操,平生义薄云天,最知感恩图报。肯定见不得这样的叛徒……妈妈,您说对吗?”

    最后一句是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六岁孩子的人设,所以临时维持一下人设,虽然已经被他自己崩坏的不成样子。

    只不过,他的这一番发言已经把胡宇航和宋玙璠给折服了。这是什么神仙娃娃啊?这简直是师祖爷下凡附体!

    宋玙璠立即抱起了娃娃,他喜气洋洋道:“晨晨,我当你哥哥好不好?不,以后你就是我的小祖宗!”

    胡宇航也满面欢喜道:“师妹,人家都说你儿子是个神童,今儿我可算见识了,这老祖宗也开眼啊,居然降下这么一个好苗子!”

    林桥笑了笑,她还惦记着正事呢:“师弟,走吧,咱们要排练新的作品了。”

    “好!”宋玙璠正想跟她一道进去,忽然,后台跑进来一个场务人员,“老胡,出事了,你别杵在这里闲聊天,快出去看看!”

    胡宇航一愣,早上的坏事怎么这么多?他立即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杜鹏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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