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拉回到祭典前日。
艾琉伊尔做好部署之后, 坐在桌旁给金雕姐妹喂鲜肉,看见哪只的脑袋朝洛荼斯那边转,就往哪只嘴边递肉片, 力求用食物钓住它们的眼睛, 别伸头去洛荼斯那里求抚摸。
洛荼斯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思索上,完全不知旁边的暗潮汹涌。
良久, 她才对小王女道:“只需要一场神迹, 强安给你的罪名就会不攻自破。为什么不向我提?”
艾琉伊尔偏过头,专注地看着神灵在人间的化身:“您要为我降下神迹吗?”
洛荼斯:“只要你想。”
小王女忍不住勾起嘴角:“还是不啦,否则显得我多恃宠而骄。”
洛荼斯微微抿唇:“不会。”
“有您这句话, 我就很开心了。”艾琉伊尔轻松道,“明天祭的是月神,我还是更想看看属于您的祭典,一定会更好。”
这么说着, 她眼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向往。
河流女神的祭典还要等一年多, 而在此前, 洛荼斯大概就已经不在小王女身边了。
她下意识不去看艾琉伊尔明亮的眼神,轻声说:“明天是最合适的时机。”
艾琉伊尔又何尝不知道呢?
明日祭典上的变故, 自然会引发在场者的联想,他们才不管那两人谋划破坏祭典是出于何种动机, 只会当成多了个话题。
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那两人会被称作不敬神明的大胆之徒, 可关于艾琉伊尔的部分也不见得能有多友善, 依然会是那个“流着罪人之血的倒霉王女”。
在这种时候, 一场神迹足以奠定传言的基调。
“在人间我能做的比较有限, 说是神迹, 其实达不到那个地步。”洛荼斯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 “我会派遣蓝鹭前来,选在合适的时间,将我的信物交到你手中。”
“信使小姐?”
“嗯,信使小姐。”
神灵本尊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艾琉伊尔欣然接受。
——于是才有了月夜下的这一幕。
蓝鹭收敛羽翼,在王女面前垂下修长的颈项,它衔着的花朵到了对方手中,被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
雪荼的花期只在春夏,可这朵花分明是盛放着的,每片花瓣都洁白动人,清新雅致。
不仅是花,被人们视作河流女神信使的蓝鹭也不该出现在冬日的底格比亚城,它本应随着族群迁徙到更温暖的流域,而非留在寒冷的边境。
违反季节规律出现的信使与象征花,是否意味着河流女神的垂青?
众人不能确定,他们只能看到,在这一刻,黑发少女金眸璀璨如星辰,纤细手指轻抚蓝鹭颈后的绒羽,浅笑着低声细语什么。
向来不会亲近人类的高傲鸟类则低垂着头,温驯得不可思议,月与灯火的光亮映照洁白羽翼,如同为它镀了一层浅金的光辉。
参与月神祭典的有不少诗人画匠,他们原本为赞美月神而来,却不由自主深深被眼前的画面所吸引,然而任何语言和笔触,都似乎无法还原现场百分之一的神秘、瑰丽与震撼。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尽己所能将它记录下来,画作只能为权贵所留存,诗歌却随着吟游诗人的足迹广为流传,这或许就是天命女王无数传说的起始——
然而,现实往往不如想象美好。
小王女的确是在浅笑着低语,只不过话语的内容是不适合被外人听到的碎碎念:
“谢谢你,信使小姐,好久不见还挺想念的。你的主人在不在附近?祭典开始后我就没看到洛荼斯了啊……”
作为洛荼斯信使的美丽蓝鹭也的确是在温驯垂首,只不过心里想的是:
经常摸小王女的头,反过来被摸颈羽感觉还有点微妙。话说现在高光时刻够了吗,是不是可以飞走了?
停留十数秒后,洛荼斯自觉造势圆满,便振翼飞远,在广场外无人僻静处化为伪装的人形,淡定混进围观祭典的人群。
蓝鹭离开,现场仍然维持了片刻安静,直到赫菲特城主深深看了艾琉伊尔一眼,示意主祭司:“先继续月神的祭典。”
主祭司清了清嗓子,宣布:“祭典继续进行,光辉的安弥拉女神,您忠诚的仆人将为您献上丰厚祭礼……”
艾琉伊尔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祭典上移开,她的目光忙着在人群里逡巡,终于在一处光线相对昏暗的地方找到洛荼斯的身影。
这很容易,洛荼斯这个人,哪怕是在人山人海里也自带清冷疏离的气场,仿佛与其他人身处两个世界,随时都可能转身不见。
小王女朝她眨眼。
洛荼斯失笑,那种疏离感就稍淡了些。
艾琉伊尔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
一大串冗长的仪式之后,月神祭典总算是结束了,主祭司年事已高,主持完一整套便有点力不从心。
他转向赫菲特城主,声音沙哑道:“城主大人,那两个对月神不敬之人就交给您了,请一定要遵照律法严格处置。”
赫菲特简短道:“我会的。”
主祭司行礼:“愿仁爱的安弥拉女神赐福于您。”
他拄着手杖,走到一旁,督促年轻力壮的祭司们将香木摆放在花车上。
赫菲特则向另一旁走去,在小王女面前站住。
“您提过的要求,我同意了。等过几日,我会派人送您前往军营。”他说。
“多谢,赫菲特城主。”
“不必谢我,这是您为自己争取来的权利。”赫菲特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慨叹一声,看小王女的眼神也更温和,“先王还在的话,也会为您感到骄傲。”
艾琉伊尔:“不过,在出发之前,我还有件事想与您商量。”
赫菲特一愣:“什么?”
艾琉伊尔却不说话了,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
赫菲特反应过来:“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您随我来。”
艾琉伊尔将卡迭拉城主这些年各种违反律法、贪婪无度的罪证交给了赫菲特。
其中也包括卡迭拉城主与几个行商勾结的证据,他们合谋靠非法手段赚取更多钱财,以权打压竞争对手,甚至还逼死过人。
好巧不巧,长长的勾结名单中,卡拉商队的名字赫然在列——没错,就是试图破坏祭典的那个商人。
赫菲特接过证据,刚开始看时脸色还好,越到后面神色越沉,他自己是位正直的城主,便无法忍受自己管辖的区域内存在这么一个害虫。
“这些都是您搜集到的?”赫菲特深吸一口气,问。
准确来讲是洛荼斯交给她的,但这肯定不能说。艾琉伊尔一本正经道:“我也尝试过,可惜暂时还没有那个能力,证据都是卡迭拉一位贵族递给我的,这位贵族与卡迭拉城主有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扳倒他。”
赫菲特:“原来如此。”
他又翻了一遍证据,比第一遍注意到的细节更多,不由得怒发冲冠:“王女殿下放心,我会尽快惩处他。”
“您打算怎么惩治?”
“这样的人,不配为一城之主。”赫菲特顿了顿,问身侧的幕僚,“律法是怎么说来着?”
幕僚:“律法军政篇第五条,作为官员勾结商者,贪污行贿,罪行严重的当剥夺职位与贵族身份,充作平民。”
赫菲特等了半天,没等到第二句:“只有这一条罪名?”
幕僚无奈道:“这家伙很谨慎,虽然横行霸道,但祸害的大部分都是贫民和奴隶,哪怕曾经用手段逼死过人,也不是亲自动手,顶多在背后推了一把,按律法不能算到他头上。”
赫菲特:“……算了,这一条也够用。”
艾琉伊尔安静听了一会儿,忽然插话:“如果加上刺杀王室呢?”
“他还刺杀过您?!”
“是的,不过没成功。”艾琉伊尔轻快地说。
赫菲特和幕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死罪。”
古索兰的时代,还没有中央集权的概念。
主城城主之位在王室旁系或姻亲家族中世代延续,王所做的仅仅是在他们的后代中挑选该由哪一位继承,除非抓到错处,城主的位子才会从这个家族手中收回。
而在主城所管辖的范围内,城主掌握着相当大的权力,其中就包括次城中官员的任免。
赫菲特的命令一经发布,便在底格比亚及其所有次城中掀起风波,他的手段堪称雷厉风行,与卡迭拉城主勾结的势力都被拖到了阳光下,一个一个地清算。
其他次城城主人人自危,作为贵族,他们生来就站在权财场中,有几个没干过行贿受贿的事?区别只在于多还是少罢了。
有人还想着要不为卡迭拉城主求求情,以免将来轮到自己的时候没人帮忙说话,然而当这人的罪状放在所有贵族面前时,他们只能沉默。
太多了,也太贪了。
这人一向表现得心宽体胖脾气好,谁能想到私底下竟然干出这么多壮举?
自愧不如,他们自愧不如。
——————
卡迭拉神庙中,女祭司照旧在神像前念诵赞词,祭神室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她的女儿瑞雅。
就在刚才,祭司母女接到了来自底格比亚城的信,是由王女亲手书写的。
她在信中说:我已经获准进入军队,一切安好,赫菲特城主会把卡迭拉的蠹虫清理干净,从此洛荼斯女神守护下的卡迭拉将重归和谐。
送信者也带回了艾琉伊尔在月神祭典上的消息,关于她如何揪出意图破坏祭典的商人与祭司,也关于河流女神的信使是如何降临现场,赠予王女盛放的雪荼。
女祭司欣慰道:“殿下不会甘心一直待在神庙,我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
但她没想到,这个孩子会成长得这么快,小小的神庙无法再为她提供庇护,只能祈祝她越走越远,顺利达成所愿。
瑞雅仰头,声音细细的:“母亲,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女祭司严厉的面容难得露出温情:“我的一生注定留在卡迭拉的神庙,这里是我的起始,也是我的归宿。但是瑞雅,你不一样。”
“诶?可是我……”
“洛荼斯女神选中了你,你注定是她的祭司,卡迭拉太小了,你想要顺应女神的意志,就必须走得更远。”
瑞雅不自觉咬住嘴唇,眼里浮现出忐忑。
尽管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小姑娘,可到了这种时候,难免信心不足。
女祭司抬起头,凝望神像蓝玉髓的眼睛,缓缓道:“我们的家族从索兰契亚诞生起就守在卡迭拉,信仰世代不变,不愿随王室迁走,也不愿升入规格更高的主城甚至王城神庙……这些从来都不是遵照女神的意愿,而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坚守。”
“而现在是时候踏出这一步了。你可以吗?瑞雅。”
小祭司的胆怯随着母亲的话语逐渐散去,坚定之色取而代之,或许还有对前路的迷茫,但在绝对的虔诚面前什么都不是。
她郑重道:“我会做到。”
瑞雅生在神庙,长在神庙,会说的第一个词语,甚至不是“妈妈”,而是河流女神洛荼斯的名字,对神灵的信仰早已根植于骨血。
她没有野心,如果有什么能驱使她向上走,那一定是始终不变的虔诚。
卡迭拉城在来自主城的清查下风雨飘摇,只有神庙屹立在世俗之外,清静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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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府内。
卡迭拉城主早没了往日的宽和姿态,他失态地揪着面前男人的衣角,卑微乞求:“你救救我,求你帮我给大人说说,只要能让赫菲特不杀我……”
男人的脸隐藏在兜帽下,冷冷道:“你自己做事不谨慎,还想拖大人下水?”
“怎么能这样,我明明——我明明是听从你们的吩——”
男人反而笑了,轻柔道:“听从我们的什么?”
城主哆嗦了一下,话堵在喉咙口,怎么都不敢接着往外吐。
“听着,如果大人被牵扯到你惹出来的事里,我保证你会后悔没有干脆地上路。”男人拍了拍城主的肩膀,“对了,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有个女儿?”
城主动了动嘴角,沉默很久,神色变幻不定,才仿佛泄了一股劲般颓然地松开了手。
“……塔尔莎还小,她没有罪。”
“放心,我们会安顿好的。”
男人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房门。
这场牵涉甚广的清算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年初,卡迭拉城主的职位和贵族身份均被剥夺,其家属亲眷充作平民,本人则被押送到底格比亚城,他的处决将在这里进行。
同日处决的还有卡拉商队的主人,不敬神与勾结官员行贿两罪并罚,不仅要处死刑,全数家产也将尽数收归底格比亚城库。
与他同谋的高级祭司早已在去年事发后被秘密处死,身为祭司还不敬神明,罪加一等,神庙的人一刻也不想让他多活。
就让伊禄河送他的死灵逆流而上,看死神会怎样审判这个罪恶的灵魂。
这次,商人和卡迭拉城主的处决全程公开。
卡迭拉城主还好,底格比亚城里没什么人知道他,而商人纵容儿子横行无忌,仇恨他的人不知有多少,此时他们都站在刑场之外,带着报仇雪恨的快意围观,等待处刑结束就要一哄而上,踩踏商人的尸体。
事不关己的人们则只是看热闹,顺便大谈特谈自己所听过的传言。
“卡拉商队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回怎么栽啦,别是招惹了哪家贵族。”
“你消息也太滞后了,这人妄图破坏去年的月神祭典,还想嫁祸给别人,当场被拆穿!要不是牵扯到卡迭拉城主的事里,他去年就死了,哪还能等到现在。”
“哦,是王女拆穿的,好像有人跟我讲过。”
“罪人塞里娜的女儿?她自己就是戴罪者,也能去祭典?”
短暂的安静后。
“乱说什么呢,伊禄河女神的宠儿怎么会是罪人——”
“你不会没听说,洛荼斯女神的信使当众送给她一朵雪荼花,那可是冬天,是女神的神迹!”
“我当时就在广场外面,我来给你说……”
人群中间,红发少年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两个月之间,事情就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父亲被抓,钱财半点没剩,那些原本捧着他的人一夜之间散了个干净,就连从小陪在他身边的贴身侍仆都毫不迟疑地离开。
走时还不忘骂他:“早就不想待在你这里招人恨了,要不是卖身契在你爸爸手里,谁愿意天天被你当出气筒、被别人当走狗?报应还在后面呢,我等着看你自生自灭,小主人!”
想到这里,红发少年打了个寒噤。
对,那些贱民看到他家出事了,一定不会放过机会。
得先把自己藏起来,等他以后像父亲一样组建起大商队,再回来把这些人统统打死!
红发少年拉下兜帽,快速离开嘈杂的人群,只是他的红头发太显眼了,几小撮露在外面,想忽视都难。
围观人群中,几个满眼仇恨的平民互相招手,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发生在底格比亚城中的事,洛荼斯没再接着关注,此时的她已经和艾琉伊尔一道进了军营。
即便是艾琉伊尔,加入军营也要从底层做起,不过到底是看在王女的身份上,意思意思给了一个小队长的职位。
在这种情况下,普通的书吏是无法继续跟在王女身边了,于是洛荼斯摇身一变,又成了王室亲卫队里一名女骑兵。
即便骑坐在马背上,洛荼斯清冷淡然的气质也丝毫不改,连马匹都被带得稳重起来,长长的马尾庄严地垂在身后,甩都不甩一下。
她穿越前并没有学过马术,但一见到马匹,自然而然就翻上了马背,好像身体有记忆似的。
洛荼斯第一次骑上马时,艾琉伊尔就在一旁新奇地看着:“原来您会骑马,诸神之国中也有天马吗?”
其实并没有去过神国的洛荼斯面不改色:“有,不过并非神的坐骑。”
“那神的坐骑是什么?”艾琉伊尔想起神话典籍中的描述,可疑地顿了顿,“哦,您的座驾是伊禄河中的巨鱼。”
洛荼斯:“……”
洛荼斯保持微笑:“是的。”
伊禄河中生存着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鱼,索兰人称其为巨鱼,它们在未长成时就已体长两米,宽大的鳞片通常呈现浅淡的月白色,鳍尾修长美丽。
这种鱼类极少浮上水面,没有人知道它们体型的上限在哪里。
外来者视其为深水下潜藏的水怪,索兰人却认为它们是河水之灵的具现,是河流女神的坐骑,甚至女神自己也能变幻为巨鱼的模样,在水中潜游。
对此,河流女神本尊表示拒绝。
艾琉伊尔却误解了她的沉默,想象一下女神骑鱼在平如镜面的澄蓝河水间悠然前行的画面,似乎也没有什么违和,反而增添了某种幻诞的神圣美感。
于是小王女真心实意道:“您骑着巨鱼也很好看。”
……洛荼斯完全不想知道这孩子脑补了什么。
洛荼斯翻身下马,这匹灰马高兴地凑过来想舔她的手。
莫提斯见势不妙,立刻亲热地搂住马脖子,不顾灰马挣扎的嘶声,拉着缰绳把它牵走。一边走还一边说:“啧啧,马呀,我这是在救你。”
“莫提斯,你在这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一道爽朗的女声由远而近。
身穿皮甲的女骑兵迈着大步向这边走来,她面容秀丽,一头栗色长发盘在脑后,身材却挺拔飒爽,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短剑,偶尔还来个花样,得心应手。
这位女骑兵是赫菲特城主的独生女,名叫勒娜,刚成年时就加入了守军,十年过去,她已升为边境第三军团的副团长。
相对于其他国家而言,索兰契亚女性的地位颇高,女人可以参军,但到底受制于时代,晋升总是比男性更加艰难。
在这种背景之下,勒娜不靠父亲的势力也能一步步走到现在,其能力有多强可想而知。
勒娜走到几人身边,看看独自搂着灰马脖子的莫提斯,再看看抱着洛荼斯手臂的艾琉伊尔,英气的眉峰一挑:“殿下,你们这是在……练骑术?”
艾琉伊尔当即否认:“不,莫提斯在和马交流感情,我和老师恰巧路过。”
莫提斯目瞪口呆:“不是,我和这马——松口!”
话还没说完,灰马就低下头来,愉快地嚼他的头发吃。
勒娜怜悯地摇了摇头:“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欢乐,心态真好啊。”
莫提斯把头发抢救回来,抱怨道:“我才三十八,勒娜副团长,你也只比我小十岁。”
勒娜翻了个白眼:“是我错了,你的语气听着倒只有八岁。”
莫提斯和勒娜不大对付。
并非欢喜冤家戏码那样能擦出火花的不对付,而是真的互看不顺眼,莫提斯觉得对方抢了王女殿下信任长辈的位置,勒娜觉得对方也就长相唬人,其余的着实不靠谱,不如让贤。
一来二去,梁子就结下了,每逢见面一定要先互相刺两句。
艾琉伊尔冷漠观战,看向洛荼斯时又漫开笑意:“我们走,老师。”
洛荼斯:“嗯。”
真正唯一靠谱的河流女神也见惯了这种场面,不由得忧心忡忡。
小王女身边的大人似乎都不值得托付的样子,她走了以后真的没问题吗?
这时,勒娜的思维从幼稚的讽刺对话中跳脱出来,重新恢复到没被莫提斯拉到低龄频段之前,沉稳道:“殿下,今天的例行军团议事已经结束。”
说到正事,艾琉伊尔的笑意便沉淀下来,肃然道:“怎么样?”
“他们决定派人请求增兵。”勒娜说,“形势的确不太寻常,虽说萨努尔族人向来称不上安分,可这回他们跳得也太高了。”
萨努尔族是生活在索兰契亚西北境外高原上的游牧民族,由于过于权力分散,甚至不能称其为一个国家,顶多算部落联合。
与松散体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个民族强悍的战斗力。
萨努尔人身材魁梧,好战而残酷,他们生于高寒贫瘠的荒原,觊觎着索兰人丰饶富足的土地和物产,时不时就要在边境劫掠一番。
当索兰契亚国力兴盛、民富兵强时,萨努尔便往荒原深处迁徙,收敛掠夺的脚步,以免和索兰军队正面对抗。
而当索兰国力稍一衰弱,他们又会迅速赶到,大肆抢掠,有时还会尝试着占领城池,向内地侵犯,简直比闻到血味儿的秃鹫来得还快。
但不论索兰强还是弱,他们的掠夺行动始终不会完全断绝,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季——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无奈之举,如果不掠夺物资,萨努尔人过个冬就得死一片,食物极端贫乏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将同族的地位低下者作为肉类储备。
这么一个保留了不少原始习俗的民族,就是底格比亚城边境守军常年面对的敌人。
眼下正是冬春之交。
照理说,到这个时节萨努尔的劫掠行动就该逐渐减少了,可是并没有,他们的行动逐渐放肆,仿佛在试探边境守军的反应。
勒娜叹了口气:“我在这里守了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听说这意味着萨努尔人觉得我们现在比较好欺负。”
“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来早了。”艾琉伊尔道,没再细说未尽之言。
霍斯特的确不如父亲,但也算不上昏君,索兰契亚的底子还在,萨努尔如果想在这时候进犯,除了无功而返之外没有其他结果。
简单聊了几句后,勒娜告辞离开,没多久莫提斯也不得不走了,这一片是女战士的营地,他留下可能会被打。
天色渐暗,在外演练的士兵纷纷回到营帐,一个个简单实用的帐篷里亮起朦胧的烛光
其中某个从外表上看不怎么起眼的营帐中,洛荼斯拿着个小陶罐,动作细致地给艾琉伊尔抹药。
艾琉伊尔将脸埋在枕头上,不肯抬头看人。
裸露在外的蜜色肌肤上,随处可见青紫的瘀伤,有些地方还破了口子,背上一处尤其严重,缠着纱布,显得小王女凄凄惨惨,可可怜怜。
今天艾琉伊尔之所以没有将时间用在练武上,就是因为这一身的伤,全是刚来军营时找人切磋留下的。
军营场地和普通训练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小王女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时,本来就有种以伤换伤的奇怪疯劲儿,到了这里越发明显。
后果就是青一块紫一块,背上还要红一块。
打架的时候一声不吭,仿佛感觉不到疼,下了场看到洛荼斯就开始哼唧,半点疼都忍不得的样子,弄得洛荼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还跟我说你长大了。”洛荼斯在某个青肿处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冷酷无情地无视了小王女的闷哼,“你就是这么懂事的?”
因为脸埋枕头,小王女的声音闷里闷气:“凡事总有意外嘛。”
“不错,会让随军医师劝你好好静养的意外。”
“……”嘀嘀咕咕。
洛荼斯觉得不行,得反思一下自己。
给信徒神谕,信徒甚至会还嘴,这个神灵当得实在太没威严了。
听不到洛荼斯开口,艾琉伊尔就有点慌,担心她是真动气了,立刻态度端正道:“下次一定注意。”
洛荼斯叹气。
下次一定可以等同于我知道了,但下次究竟会不会注意?未知数。
抹完了药,小王女依旧俯卧在铺,一动不动。
等脸上的热度退了,她坐起身,拿衣服挡着胸口,悄悄打量洛荼斯。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被抹药的时候会莫名其妙脸红耳热,心跳加快,但总觉得,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对方知道比较好。
毕竟,从没听过有谁会因为虔诚信仰而脸红心跳的。
等伤好全,艾琉伊尔便正式开始日常训练。
她遵守了“下次一定注意”的承诺,对练切磋时偶尔受伤,但再也没伤到上次的程度。
军营生活比想象中更能磨练人。
在卡迭拉神庙时,艾琉伊尔对时间的严格管控已经相当接近军事化管理了,但她在这里一个月,远比自己训练三个月收获更多。
直到某天,小王女所在的队伍即将出发,对劫掠附近村镇的萨努尔人发起袭杀,所有人整装待发之际,军团长的幕僚找到她。
“王女殿下,我不建议您参与袭杀。”幕僚客气地与她商量,“战场上刀剑不长眼,您身份尊贵,万一因此出了事——”
艾琉伊尔:“这是军团长的命令吗?”
幕僚停顿一下:“不,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艾琉伊尔:“抱歉,只要不是军令,我就一定要去。”
幕僚没有办法。
他想着,大不了安排其他兵士看着她点儿,免得真的出事,等这小姑娘真正经历过弥漫血气与死气的战场,她就不会再闹着去了。
然而当晚,军团长读完了底下报上来的军功,沉默半晌,将那薄薄的一张纸递给幕僚看。
王女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纸上,下附她的战绩。
百米之外,一箭钉入敌首的喉咙。
尽管对手只是一支在附近村舍抢掠的萨努尔杂兵,尽管这甚至不够格被称作一场战役,她的战绩依然足以让任何人为之侧目。
这仅仅是王女第一次踏上战场而已。
幕僚张口结舌。
军团长摇了摇头:“看来,我们都小看这位王女了。”
“那以后该怎么办,还要阻止她上战场吗?”
军团长翻脸不认:“你说什么,我们什么时候阻止过?这么好的苗子,谁拦着谁眼瞎。”
幕僚:“……”
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而同一时刻,营地另一端的营帐里,艾琉伊尔也在对洛荼斯说:“以后一定没人拦我了。”
碎金般的光芒在那双眼眸中闪动,她略带恍惚地呢喃道:“我不喜欢战场,也不讨厌……”——却享受杀死敌人的瞬间。
当箭尖穿透敌人的喉咙,她竟然想再靠近些,光影晃动,裂变,喷涌而出的鲜红也点燃了她自己的血,但神志始终冷静清醒。
这不正常,也不适合让永远纯净的河流女神知道。
小王女伏在洛荼斯膝头,轻轻吸了一口气,雪荼花的清香顿时盈满呼吸,躁动不安的心绪得到安抚,将乱七八糟的念头理清按好。
洛荼斯摸了摸她的头发,不小心碰到了掩藏在发丝下的耳朵。
刚才还沉浸在血腥的思维里、眼看就要往奇怪方向拐去的小王女顿时弹了起来。
洛荼斯:“?”
艾琉伊尔捂着耳朵,僵在原地,片刻后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没什么,您别在意。”
洛荼斯也不会在意,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小王女,仿佛看到了一只被摸到耳朵就弹动耳尖的猫,啊,不只是弹耳朵了,还会像猫一样忽然蹿起来。
果然从小到大,只有像猫这一点没怎么变过呢。
继此次袭杀行动之后,艾琉伊尔又参与了几次小型作战,有一次还是作为援兵前往另一座营地,屡立战功。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是为战场而生的人。
只有一点让王女不是很顺心。
不管艾琉伊尔明面上的身份再崇高,在军中依然只是一个小队长,还不如身为中队长的莫提斯军职高,如果萨努尔真的在这时大肆进攻,她也只能领着军团划给自己的十人小队听从指挥。
小王女可以学会服从,但她不喜欢被人命令。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舒服点,她也得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
随着军功一点点累积,艾琉伊尔成功升为中队长,手下有了一百人马,和莫提斯平级。
莫提斯:“我有种即将被超越的预感。”
勒娜持不同意见:“殿下是很厉害,不过再次升任还要等一段时间,我当时从中队到大队,也足足用了三年呢。”
莫提斯深沉道:“你不懂。我这段时间学到的唯一经验就是,不要用常理来衡量殿下。”
当年初夏,艾琉伊尔率领百人中队,借地形优势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近千萨努尔人围杀。
零星几个萨努尔人侥幸逃脱,其中一个边跑边回头,在细密雨幕之中,那个与身边众人相比格外娇小纤细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拉弓搭箭,对准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这是萨努尔的逃兵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当年冬,军团长亲手将大队长的令牌交到艾琉伊尔手中。
“据我所知,殿下来参军是为了攒够军功,好回到阿赫特。”军团长掰着指头数了数,猛地一拍掌,“军功已经够了流放者赎罪的标准,那么,您有回去的打算吗?”
艾琉伊尔笑而不语。
将近一年的战场拼杀,让她的气质显出一种藏不住的锋锐,但这点锋利根本不够,还需要更多打磨,一遍遍浸染和磨砺,直到成为更内敛也更危险的力量。
她没有说话,军团长却像得到了回答一般,捏着自己的翘胡子,满意地走了。
升任之后,原本应该获得一个长假,以供兵士回家探亲用,但艾琉伊尔将这个假期留到了第二年。
“明年初春,冰雪消融化,伊禄河重新涌流,您的祭典也将在那时候举行。”
艾琉伊尔转了转新到手的令牌,动作娴熟,洛荼斯看了又看,怀疑这是她从勒娜转匕首那里学来的习惯。
望着小王女眼里期待的神色,洛荼斯明白,有些事情必须说开了。
一直往后拖,或许才是对小王女的不负责任。
“今日是水曜日。”
她转开视线,淡淡道。
艾琉伊尔想起:“对了,今晚是结业考试。”
那些堆在她梦境里的书卷,看起来多得吓人,但真正需要掌握的其实并不复杂,她基本都记住了。
洛荼斯轻声说:“嗯。除此之外,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艾琉伊尔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她蹙起眉,试探着问:“不能在这里说吗?”
洛荼斯背对着她:“还是今晚再说。”
深冬的风呼啸而过,吹得营地门前的木铃叮当作响。
不知怎的,艾琉伊尔忽然心下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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