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冬阳不必暗千山

    冬的气息将近,春的嫩芽已然萌生在枝头,几只鸟雀着落在上面,静静地看着跪在坟冢前的人。

    “母亲,孩儿此番要谪往河中府任通判去了。这些年孩儿总是奔走在各个地方上,原本终于有机会到京城任职,……但孩儿并不后悔。孩儿只是愧疚,劳累妻子同我东奔西走。”说话之人叹一口气。有些话,他并不愿同身边的人讲,不想徒增不必要的伤感。

    “不知明年清明,能不能抽出身赶来看您,毕竟,孩儿也不能确定,明年的希文,会在哪里。但是您放心,孩儿不论在哪里,都不会忘记您对孩儿的期许。”

    墓碑上残留着未干的水迹,近来无雨亦无雪,很明显,前面刚有人来洒扫过这里。那人离去的脚印虽浅,却也能辨个大概的轮廓。

    这也是令他疑惑不解的地方:不管什么时候来,母亲的墓碑前总是被整拾得干净得很,似是有人经常来祭拜。一开始他以为是妻子经常来洒扫,但李氏回应并没有。

    “母亲,是谁经常来看您呢?”范仲淹环顾周遭,自言自语道。树木掩映之下,除了几棵摇头晃脑的小草,并无人回应。

    行程在即,由不得他多做停留,绕道来奠,只能了了几句心情。

    待他站起来转过身,一个熟悉的面孔正同样惊讶地望着他——

    “李管家?你怎么会在这里!”

    再看老李,昔日老朱家的管家,在他还名唤朱说(同‘悦’)的时候。

    多年再见,老李已然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头了。沧桑的脸上勾起一抹惊喜的笑容,不留神打湿了眼眶,激动道:“三少爷……”

    范仲淹仿佛瞬间被拉回到多年前。他离开朱家之时弱冠年纪,如今却已过了而立之年。

    “李管家!”范仲淹几步快走过去拉起那人的手,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沾满了岁月消磨的痕迹。

    老李含泪抓着他的胳膊,“想不到,我这一把老骨头竟然还有再见到您的时候。三少爷……”

    “李管家,我早已不是什么朱家的三少爷,您可以不用这么叫我。如果您不介意,叫我希文就行了。”

    “这……”老李犹疑着,范仲淹朝他点点头。

    “好吧,三……希文哪,你这些年怎么样。淄州城的老百姓可是经常念叨长山出了个叫范仲淹的好官儿,虽然不晓得具体的事,但都说好,那肯定就是好。”老李笑着道。

    “希文惭愧,不说这些,李管家,您怎么会在这里?我母亲的墓冢,是您经常来洒扫的吗?”

    老李面上忽然浮起一股子难为情,俄而却又坦然道:“我也是即将入土的人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听到夫人过世的信儿后,这世上我就再没什么好挂心的人了。离开了朱家,偷偷在这一带附近买下一间草房,没事就来陪夫人说说话。”

    范仲淹意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这才注意到,老李怀里还捧着一把山间新长出来的野花,愣了半晌才支吾一声:“李管家,您……”

    老李放下手中刚采来的野花,坦然道:“就是怕你笑话,所以每次清明见你来,老骨头我都会避开。”

    “不,不不不,这,这没什么避开,不避开的……”范仲淹觉得自己的反应幼稚了些,难得的有些失了仪态。

    老李怕他尴尬,笑问道:“少爷,哦不,希文,哎呀我还是叫你少爷吧,突然改口不习惯。”

    “哈,您都行。”

    “所以少爷你今儿过来是?”

    范仲淹干咳一声,想起正事,摸索了身上一圈,掏出几张钱票塞到老李手中,说道:“李管家,今日就不多叙旧了,这点钱您拿着用,待回头我再找时间来看您。”

    “不,少爷使不得。这钱,老骨头不需要。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李管家,算了,直接称您李伯好了,这样可以吗?”

    老李点头如捣蒜。

    “李伯,我还有要事,今日先别过了。这点小钱,权算我替母亲致谢。”

    老李倔强道:“那我更收不得,老骨头是心甘情愿的。”

    范仲淹一瞬间觉得温暖又想笑,反而是自己有些难为情了。

    “罢了罢了。”说着重新将钱塞给老李,快步往山下走去。老李追几步跟不上,不由得停在那里看着他离开。

    须臾,范仲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又问道:“李伯,您离开朱家之前,大哥二哥他们还好吗?”

    老李顿了顿,欲言又止,阳光从云缝中钻出,射入人的眼中。

    “放心吧,他们很好。”老李如是说道。

    范仲淹嗯了一声,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

    踏入忻州的地界时,正值枯木回春,万物生长。

    嗒嗒嗒的马蹄慢步声发出令人觉得舒缓的调子。正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说说笑笑,时不时往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夫君,忻州似乎是个不错的地方。”李氏将头探出车窗外看了看说道。

    范仲淹只是静静地坐着,嘴角时不时微扬。一条弯弯的河流带着淙淙的水声环绕着一垄一垄的山田,不远处有儿童放纸鸢的嬉戏声响起。

    “大人,今日要在忻州住下还是继续赶路?”车夫回头问道。

    “天色尚早,继续赶路吧。”

    “是。”

    李氏低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儿子,忧声道:“夫君,纯仁这几日有些病着了,我们要不要先找个医馆抓几服药给他喝下。”

    范仲淹拍下自己的额头,“瞧我,大意了。”言毕将手贴在儿子的额头上,为其扣了下脉,安慰李氏道:“有些水土不服,等下我去找医馆抓药。夫人抱着他让他好好睡会儿,不必担心。”

    李氏点点头。

    车夫自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甩甩鞭子,加快了车行的速度。

    进入市内,人群自然多了起来。马车停在了一处写着“丑婆婆药铺”的馆子前。

    范仲淹下了车几步走了进去,看诊的人倒着实不少。卖药的非是什么丑婆婆,乃一白发老中医也。

    等待取药的间隙,范仲淹朝着门外瞥去,街头人影攒动,买卖之声不绝于耳。

    少顷,一群红粉少女争先抢后地跑了过去,引得路人不禁发笑。

    医馆内有人调侃道:“瞧瞧这些姑娘们,像个样子吗?”众人一阵笑,范仲淹好奇地问向身旁的老妇:“老人家,大家笑什么?”

    老妇见他五官端正,一派儒生相,笑道:“还不都是你们读书人闹的。”

    范仲淹仍是不解其意。只听门外又有女子喊道:“快点快点,韩琦大人又升堂了,去晚了就见不着大人了。”

    范仲淹目光不觉拉长,走到门边望向那些飞奔而去的女子们,俄而回头问向众人:“请问她们口中的韩琦大人,是何许人?”

    有人应道:“韩琦大人现在是咱忻州的知州。自打他来了,忻州的治安好了很多。百姓们有啥苦的他都会给想办法解决,是个好官。”

    又有人跟道:“对啊,关键是人还长得俊俏,这城里没有一个姑娘不迷他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范仲淹心下不禁好奇,几年前他也曾认识过一个叫韩琦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吗?

    将药抓好,范仲淹命车夫先带着妻子去了官驿少做休息,顺便煎药照顾小小的范纯仁。他自己则打算往州衙去一趟。

    “没听错的话,那人说了‘韩琦大人升堂’。”如此想着的某人,双脚已经来到了州衙的大门前。

    目光跃过围挤在那里的人群,堂上一道熟悉的身影立时引起他的注意,范仲淹始料未及,脱口道:“焕之……”

    王焕之莫名感觉到仿佛有人在喊自己,不自觉看向人群,韩琦见他分神便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月上柳梢头。

    夜晚的街头,终归是冷了些。

    王焕之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是兴奋的,也是失落的。

    范仲淹同他二人就这样并肩走在街上,时不时看向对方,却不说话。应该说,是范仲淹想同王焕之说些什么,对方却总是沉默着。

    “焕之。”范仲淹又朝他叫道。

    王焕之依然低着头走路,他十分感谢夜色给了他最好的庇护,让对方可以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痕迹。

    范仲淹一把拉住他,不再往前走。

    “这几个月也不见你的来信,想不到竟然在这里会遇到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王焕之仍是不去看他。

    “没什么事你为何不敢看我?”

    王焕之企图再次沉默,范仲淹却用力摇晃了他一下。

    半晌,只听他小声说道:“我不配。”

    范仲淹更疑惑了,“怎么就不配了。”

    王焕之觉得耳根火辣辣得痛,抬起头看向他。

    “我是犯官之子,不配和你做朋友。”

    不待他反应,范仲淹却是猛地拍了下他的胸脯,“胡说什么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爹因为卷进一起上司被查的案子,被革除官职,永不录用。家里也被抄了,树倒猢狲散……你一向不喜欢那些脏东西,我,我怎么敢再奢望与你做朋友……”

    范仲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难道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我……”

    重逢的惊喜与无地自容的尴尬疯狂的席卷着王焕之脑海中的所有意识。特别是当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如今穿的粗布麻衣,又想起妹妹的遭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是无法坦然面对这一切。原来自己仍是如此不成熟。恼怒,羞愤,见到友人的开心,不安,各种纠结的心绪,使得他痛苦地不知所措,双手一时间显得无处安放,干干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握住又放开。

    冷风不经意吹过,他觉得鼻子又红又酸,可是转瞬间他又觉得全身似乎被一股温暖的气息包围住——

    范仲淹将其抱住,拍着他的后背,用着真挚又严肃的口吻说道:

    “太守大人的事我管不着,但你是我的朋友,这一点,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儿子或者什么身份而改变,永远不会。”

    将好友紧紧抱住,王焕之不再压抑各种情绪,大哭痛哭起来。

    家里逢变后,他一度冷静,父亲选择饮下那杯毒酒以逃避朝廷给出的结果。母亲为了见到妹妹,一路颠沛流离,以及他自己所忍受的屈辱,他都是那般冷静地看着,看着。

    像是安慰自己的弟弟一般,范仲淹轻轻地拍着抽泣不止的人。

    韩琦站在庭院内,抬起头,漫天星斗。

    “大人,事情就是这样。”前去调查王焕之家事的手下刚向他汇报完毕。

    韩琦本就是高门子弟,对于官场上的诸多事,自小便见惯不惯,倒也无甚太大反应。在他眼中,行得正自然坐得端。

    “范大人那边,什么情况?”

    另一个人道:“范大人丁忧期满后,被晏殊大人举荐入京做了秘阁校理,结果没多久便因在太后寿宴上出言冒犯,并请太后还政,被皇上贬河中府任通判。”

    韩琦微讶,转身看向他。

    “小人得到的消息确实是这样的。”

    须臾的沉默。

    “下去吧,去把师爷请来,我有话要问。”

    手下领命而去。

    少时后,彭知方匆匆赶来,却不见了韩琦的身影。

    “不是说大人找我吗?人呢?”

    带他来的人摸着后脑勺,摇摇头并不知情。

    韩琦十分意外,范仲淹正站在衙门外等他。

    见他出来,便上前笑道:“韩大人,许久不见了。”

    韩琦拱手还礼,笑道:“早知道范大人会路经忻州,韩某必要提前备好酒宴,为大人接风。”

    “贬谪之身,何敢劳大人相迎。”

    “范大人说这种话,未免太见外了。走,进院内叙话。”

    范仲淹忙辞道:“今日见晚,不便再打扰大人休息。希文只是惭愧白日里只顾同老友叙旧,忘记同大人道句话便离开,实在失礼,特来赔罪。明日当正式登门拜访,望大人见谅。”

    “范大人何须如此客气,稚圭岂是度量狭隘之人。大人大我几岁,若不嫌弃,可否以范兄呼之?”

    “哈,请随大人意。”

    “那小弟明日便设酒水,恭候范兄。”韩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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