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年间,江东梅州连续三年大旱,继而发生了蝗灾,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民间纷纷流言四起,说此等灾劫必是冤情所致。各个州衙的大门每日喊冤之人络绎不绝,一时惊动了朝野。
一名衙吏正手捧一封指挥信急匆匆跑进竹州州衙内。
“大人,大理寺送来了加急信件。”衙吏俯首朝上座的人说道。
蔡有兴皱着眉,望着下面的人,以及他手里那封信,似乎十分犹豫。不待他做出指示,身侧新上任不久的通判立时走了下去,接过衙吏手中的信。
“下去吧。”通判声色干脆。
“是。”衙吏告退。
“哎呀,你接过它做什么?”案台后的蔡有兴抱怨道。
下面的人却反问道:“大人方才没听衙吏说什么吗?大理寺送来的指挥信,定是有大案发生。”说着便将信件拿了近前来,蔡有兴看着他不悦道:“若我没猜错,定是与梅州有关。近日各州传出了消息,你手中拿的,恐怕正是一个烫手山芋。”
“下官可否拆开一看?”
“哼,想看便看。”蔡有兴靠在椅背上显得十分不耐烦,心下思索着如何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别人。
看了半晌,年轻人双眉紧蹙。
“大人,此事您将如何处理?”
“处理?”蔡有兴冷哼一声,“梅州这个案子断了三年,好不容易结案了却又给驳了下来。如今天灾在前,人人都道此中定有冤情,可是江东一路,一府,两军,五州,六十县,哪个敢接?”
年轻人疑惑,“这又是为何?”
蔡有兴抖抖身上的官服袖子,一只脚放在椅子上坐在那里,没好气说道:“一件案子判了三年判不下来,说明中间犯人曾多次翻供,一经翻供,必有别堪,三年如此之长,这中间负责别堪的官员少说也得有一二百人了。下到知县,上至提刑司,这么多人经手都办不成,轮到我这里就能成了?弄好了也就不说什么,可这中间一旦真查出个什么,前面涉及的各路官员必将受到降责,搞不好自己的乌纱帽也会弄丢了,谁敢接?谁愿意接?”
“大人对此案知道多少。”
“哼,本官对此案当然也是知之甚少,只有一点,”蔡有兴接过他手中的信,随手打开,严肃地说道:“原本即将成为铁案的案子,却突然被大理寺的人判为冤案,连州路提刑司的人都因此被弹劾失职,可见案子非同小可。”说着便又将信件塞回了年轻人手中。
“大理寺既然命大人负责再查此案……”
“你没看到我正头疼着吗?”蔡有兴一脸晦气地打断年轻人,“此案能推就找个理由推了,让别人上,本官可不愿将自己卷进这个得罪人的漩涡里。”言罢站起身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思考着用何种借口推掉。
下首的年轻人面无表情,俄而躬身说道:“大人,下官愿代大人赴梅州彻查此案。”
蔡有兴闻言心中大为恼火,一双精于世故的眼盯着他半晌,少时却又道:“稚圭啊稚圭,别说大人我不给新人机会,能惊动大理寺的案子,可不能小觑。你,”他故意拉长声调,将信将疑问道:“就不怕万一查不出或者牵扯出更复杂的……到时候,本官可未必保得了你啊。”
年轻人面无惧色,铿锵说道:“一切责任自由下官承担。”
蔡有兴满意地点点头,心下暗忖:就算搞砸了,拿他一个通判顶上去,他还是有办法的。毕竟,他可是一个在官场摸爬滚打四十年的人了。如此一来,倒免了他费心思找借口了。毕竟借口不好找,万一找不好,失职不必说,得罪人不少。
韩琦手中攥紧这封大理寺的加急信,面上冷如冰霜。
梅州方县县衙。
赵知县一听说上面又派了人下来核查海一水的案子,当即叫了一班人站在县衙门前列好队形,翘首以待。当看到远远只有一个二十七年纪的年轻男子骑马而来的时候,心下怀疑是不是这竹州的蔡知州有心耍弄他。
“请问……”来人一下马,赵知县便走上去笑着拱手问道。
年轻人不苟言笑,只是回礼道:“竹州州衙通判韩琦。蔡大人身体抱恙,已经吩咐我全权代他彻查本次的案子,还望大人全力配合。”
赵有兴这是怕给自己惹麻烦,才叫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吗?哼,且看你能兴起什么浪。赵知县心头暗着,面上不忘笑道:“哪里哪里,通判大人有话尽管吩咐。来人呐,快去叫人准备好酒宴,这就请通判大人……”
“不必了。”韩琦面无表情道,“来之前我已经到州衙看过卷宗了,现在我想先看下本案的原始案录。”
赵知县愣了下,眼珠一转立马笑着道:“是是是,通判大人里面请。”说着便引着韩琦朝衙内走去,众人不作声跟在后面。韩琦身形高大,眉眼间英气逼人,虽穿衣打扮平常,却自透着一股子贵气,显得难以接近了些。
一进去赵知县便令人将之前海之水案子的一沓卷宗呈了上来,站在一边,看着韩琦坐在那里一页页翻阅着。这纸数越多,正是证明案子翻供次数之多。
“赵大人。”
“下官在。”赵知县哈腰道。
“你们先下去忙吧,本官自己在这里就行。”
赵知县讪笑道:“也好,也好,我等先去为通判大人准备酒菜,好为大人接风洗尘。”
“不必了。”韩琦冰冷的口吻听上去更像是命令。
众人便诺诺退了出去。
见他们都走了出去,韩琦执起手中的卷宗看了半日,良久不语。
不多时,只听衙门外有人击鼓,高声喊着冤枉。
“来人!”韩琦朝门外喊道。
一衙吏匆匆跑了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何人在外击鼓?”
衙吏抬头看了韩琦一眼,支支吾吾说道:“是,是案犯刘三的父亲,他听说,听说又有官员下来调查,便又跑来喊冤。”
韩琦低头思索片刻,命令道:“去,告诉赵知县,到前厅去,升堂。”
衙吏急忙领命跑了出去。
县衙大堂。
刘三的父亲刘大顺已经是年过六甲之人,斑白的鬓角和饱经风霜的脸上使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一来到堂前便高声大喊:“大人,小儿冤枉哪大人!”
“冤从何来?”韩琦怜他年事已高,便命人为他搬来一把椅子。老人方坐下,又急忙忙开口道:“小儿是否冤枉,大人命人带上堂一看便知啊。”
正此时,又有人在门外高喊冤枉,韩琦皱眉,“外面又是何人喧哗?”
衙吏出去一看,来人正是海之水的妻子秦氏,听说衙门又升堂便连忙赶了来。
现已跪在了堂下。
“大人,家夫冤枉哪!”
“你又是何人?”
“民妇正是海之水的妻子秦有卿。”女子激动道,“我家夫君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大人!”
韩琦命人去牢中将本案所涉三名案犯押来,此时人还未到,便已有两家人站出来喊冤,正想到这里却又听衙门外有人大喊着跑进来,韩琦抬眼看过去,来的是个约摸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
“小民卢全恳请青天大老爷为我家老爷卢金山做主啊!我家老爷实在冤枉啊!”卢全刚进大堂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叩首。
韩琦正襟危坐,望着下面三人,心下暗忖道:三名罪犯,三家人皆喊冤枉,可昨日看过的笔供上,三人又皆画了押签了字。从案卷的纸张数量上看,案犯确实在三年内数次翻供,可为何每次翻供后又总是画押认罪呢……
眼下衙门外的人愈发多了起来,海之水,刘三,卢金山三人被押着到了大堂,一眼望过去,皆是形容枯槁,蓬头垢面,诸伤加身,着实狼狈。
韩琦望着堂下这三人如此情形,更加确信这当中必有文章。
惊堂木敲下。
“刘三,你先将那日所发生之事,从头至尾不准遗漏一一讲来。”
刘三无力地抬起头,气息低弱,喊道:“草民冤枉哪。”
“儿啊,你还不赶紧说说那日的事!”刘老父在一旁急的催道。
刘三却苦道:“爹,三年了,儿子都说了三年了,有谁肯听儿说啊。”众人皆是一叹。
韩琦又道:“你不说,本官来问。你是否在三年前的四月初六,出手打死了卢金山的下人卢二?”
刘三口中只管呆呆地说着冤枉,却是不应话。韩琦无奈,看向另外二人。
“海之水,是否是你教唆你的下人刘三将醉酒的卢二打死?”
海之水抬头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满是愤怒,口角带血,却始终说不出话,秦氏在一旁哭倒在地。
海之水被人割断了舌头。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没有!”卢金山不等轮到问他,便抢先开口。韩琦注意到,他的目光时而呆滞,时而惊惧,不断的将双手在衣袖上摩擦,浑身上下邋遢不已,一旁的卢全看了止不住愤懑抹泪。
砰地一声,所有人齐齐看向韩琦。
“你三人听着,本官今日来到此地,为的就是要查明三年前这桩命案,若你三人当真有冤,尽管说来,若是真如你等供状上所说,皆有涉案,那本官自会依法行事。你们的家眷口口声声说你三人皆是冤枉的,可那卢二确实死了,人命相关,岂能草草敷衍。”
刘三此时看向海之水,海之水对他缓缓点头。
刘三这才愿意开口,缓缓道:“那日,我随主家到市里购办杂货,路过十里街靠卖伞做营生的李四家的院子时,见到卢二正在调戏李四家的娘子。因着李四住的房子,是从我主家这里租来的,因此认识李四家的。见此情形,主家便让我上前帮着李四驱赶醉酒的卢二,不料那卢二力大,竟将我一把推倒在地,我一时气不过,使出全劲同他扭打了起来,不曾想一脚下去竟然踢中他的肋部,卢二在地上疼的打滚,大人,您可以传唤李四为我和主家作证。”
“来人,传李四和他家娘子前来。”
衙吏领命,忙去传人。
韩琦又问向刘三,“本官看到卷宗上写,是你告卢金山杀害了卢二,你可有证据?”
刘三忙道:“大人,那卢二虽被我踢中肋部吃疼得躺在地上,但人却是被抬回去两日后死的,这两日内凭何一定是因我踢伤他而死?或被毒死,或被打死,不是没可能。”
“卢全。”
“小民在。”卢全上前答话。
“那日你们家卢二因何会到李四家去,还调戏他娘子?”
“大人,那日卢二是奉了我家老爷的命令去收课钱的,许是李四请他喝了酒,他一时忘了形才做出调戏妇人这等孟浪的事来。这地方上,谁不知道我家老爷是有名的佃户,李四问主家借了些债做小本买卖,奈何多日赖着账不还,这才命卢二去催的。方才刘三说卢二或被打死或被毒死,这绝对不可能。那日有人跑来府上告知我家老爷卢二被人打成重伤躺在地上,老爷立即命我带着人去将卢二接了回来,还特意请了西街药铺的王大夫诊治,谁料两日后,这卢二竟死了。我家老爷一时气不过,便向官府告了他海家杀人,谁曾想竟被刘三反咬,连累我家老爷被县官一并下了狱。”
韩琦又命令衙吏道:“你先去把王大夫叫来。”衙吏领命跑了出去。
“刘三,本官还有一个疑问。”韩琦看向刘三,严肃道:“在你签字画押的供状上,你承认是你主家海之水教唆你殴人致死,你如何解释?”
刘三脸瞬时红了半边,颤抖地低下头,不敢去看身旁的海之水,海之水倒显得较平静,俄而拍了拍他,示意他说下去。
刘三偷偷瞥了一直默立在堂上一侧的赵知县,看到赵知县的脸便害怕地低下了头。
韩琦自然觉察到了这点,说道:“你别怕,本官只要实情,你只管说。我韩琦在此向诸位放话,若你们在我手中还被人挟持,这官我不当也罢!同样的,任何人胆敢在我眼皮子下做什么见不得光之事,也别怪本官无情!照实说。”
一语震慑大堂,众人多是一惊,转而更有了些底气,堂外百姓拍手应和。
刘三挺直身子,顿了半晌,哭着说道:“大人,若小人不这么说,恐怕就要被活活打死了。我的主家被他们……”
堂上一阵沉默。
韩琦却只是看向赵知县,不作一声。那赵知县心下打鼓,面上却依然强自按稳,不慌不忙说道:“刁民拒不招供,下关无奈才命人威吓一下,不料那衙差没个分寸,下官已经处置了动刑的衙差以示惩戒。”
“你的事,到时候自然会有个说法。”韩琦冷冷道。
赵知县面上继续哈着腰赔笑,心下却暗暗生恨。
正此时,李四夫妇及王大夫皆被传唤至大堂。韩琦看那李四,一身锦缎穿在身,身侧妇人打扮得也艳丽了些,丝毫不像卢全说的那般会赖账不还之人。
“李四,三年前海之水携同刘三路过你家时,见醉酒的卢二调戏你的娘子,便命刘三上前助你驱赶他,可是事实。”
李四恭恭敬敬答道:“回大人,是事实。”
“那你可见海之水是否命刘三将其打死?”
“这……,倒不曾听见……”
“既然不曾听见,何以他们的供状上有你的证词,说你见到是海之水命刘三动手打死人?”
李四张皇地抬起头,忍不住看向赵知县,赵知县忙喝斥道:“李四,你当日上堂作证可不是这么说的。出言作伪,可是要受罚的。”
韩琦目光瞥向他,“赵知县就无需在此抖落官威了,本官自会问话,无须你多言。”
赵知县讪笑一下,狠狠瞪向堂下的李四,李四吓得不敢抬头。
韩琦又问了李四娘子半日,妇人回道:“奴家当时只知害怕,不曾注意到周遭的言语。”
“王大夫,卢二当日伤情如何?”
王大夫不敢含糊,躬身道:“踢中肋骨要害部,出血多,实在重了。”
韩琦看向刘三,“刘三,你还有何说辞?”
刘三语塞,却是不服,“谁知道是不是他们串通好的。”
“据每次翻异别堪所安排的几名仵作的验尸格目来看,卢二之死,与王大夫所言并无出入,你还想狡辩?”
“我,大人,小人不服!”
韩琦冷哼一声,看向一直跪在那里的海之水,及他身侧疯癫的卢金山。
海之水,梅州境内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祖上曾三代做官,留下了殷实的家业。因着这场人命官司缠身,三年下来不但财力尽空,自身性命差点赔了进去。
而卢金山,似乎他的入狱,更有耐人寻味之处。
“将犯人带下去,看管好,没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牢内。”
惊堂木厉声一吓,退堂。
(4月日到4月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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