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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枭起青壤 作者:尾鱼
    开车回西安, 要两天的时间,炎拓心里有事,不能全神贯注, 两天又被他拖成了三天。

    第二天的傍晚, 车进陕西,地图上, 陕西省的轮廓像个跪蹲着的兵马俑,炎拓感觉,自己是从人俑的脚趾头进了省,一路向着盆腔处的目的地进发。

    高速道热闹又冷清,热闹的是穿梭不绝的车, 冷清的是独自驾车的人,他跟着导航走, 偶尔抬头看一眼分岔路道处高高立着的指示路牌。

    不知道是第几次抬头时, 看到路牌上有一项是:由唐县(62km)。

    由唐县。

    炎拓心中一动, 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一趟,方向盘已经往那个方向抹了过去。

    ***

    晚上八点多, 炎拓的车子上了老牛头岗。

    这是他父亲炎还山最初起家的地方、起家的煤矿。

    而今孤寂得像坟地,别说是煤矿,整个老牛头岗都废弃了,很容易让人想起曾经盛行于美国西部的淘金潮——淘金者来了,酒馆饭店来了, ji女来了, 各种各样的配套设施来了, 一个中小城市崛起了,然而无金可挖时,人潮退却, 只剩了荒芜的废矿。

    老牛头岗的煤矿关停,并非是因为煤真的挖尽了,而是开采不再具经济性,再后来,随着煤炭去产能化的深入推进,煤矿大批淘汰,留下了越来越多的废弃矿井,炎拓看过相关报道,2020年,国内废弃煤矿约有1.2万个,全世界都在探讨废弃矿井的资源利用,有说开发工业旅游的,有说建地下医院、深地科学实验室的,总之是探讨得热热闹闹,但这热闹,绝轮不到小地方的老牛头岗。

    通往场院的铁门关着,铁栅栏上生锈挂灰,铁门高处的标语铁贴牌还没全朽尽,留了“高,班,家”三个字,向天支棱着。

    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炎拓坐在车里,出神地看那扇铁栅栏门,人进不去,车光却能遥遥透入,照亮门后的一片平地。

    最初,炎还山就是骑一辆二八杠大自行车,日日进出于这铁门之间的,他的母亲,也常来往于此,哪怕是他,对这儿也有模糊记忆:他在门后的那片平地上学走路,摇摇摆摆,一步三晃,矿工们围蹙在旁,大叫“小拓,加油”,长喜叔手里拿着棒棒糖,像拿着引驴的胡萝卜,引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当然,那个后来成为他“林姨”的女人也在。

    炎拓调转车头,车头一转,矿场就暗了,很快,老牛头岗也沉进了黑暗中,像个包裹了秘密的坟头。

    ……

    车进由唐县城。

    县城早不是旧模样了,街道、高楼、商业街,都是新修的,新得让试图怀旧者寂寞。

    炎拓把车子停在路边,走进一条小吃街。

    街口有家店,叫“长喜酸汤水饺”。

    炎拓掀开帘子进去,店面不大,但布置得清爽整洁,已经不是饭点,仍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收银台内站着老板刘长喜,低着头聚精会神,连有客到都没注意,大概是在理账。

    炎拓挨过去,屈指叩了叩台面:“一碗酸汤饺,猪肉白菜的。”

    刘长喜忙不迭抬头:“哦哦,好,里头坐……小拓啊?”

    炎拓笑,看刘长喜又惊又喜的脸,长喜叔老了,鬓角一片白,其实细算算,年纪还不到五十。

    刘长喜激动坏了,盯着炎拓看了又看:“哎呦,长高了。”

    炎拓:“怎么可能,上次来就这么高。”

    上次来是两三年前,那个岁数,也不大可能再“窜一窜”了,但刘长喜就是觉得,炎拓更高大了些,也许是自己老了、长缩了吧,他嘴唇嗫嚅了半天,又加一句:“有男人样了。”

    ***

    炎拓落座不久,酸汤水饺就上来了,还附赠了几碟凉菜,一罐冰峰。

    刘长喜生意扔给伙计,专程陪他吃饭:“这趟,住不住啊?”

    炎拓捞了个饺子吃了:“不住,路过。”

    说着,抬头看了眼店内:“生意不错啊。”

    刘长喜笑起来,脸上老大褶子:“是啊,你晓得的,之前都是摆摊,被撵来撵去的,遭罪。盘下这儿之后舒坦多了,说出来你不信……”

    他压低声音,比了个“八”的手势:“今年到现在,挣了八万多呢,净利。”

    炎拓点头:“挺好,难得现在这么稳定。长喜叔,你也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一愣。

    就在这一刻,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时光的飞逝:小屁孩儿,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还吃棒棒糖吃得一手粘,哭着让他拿肥皂“洗手手”,这一刻,居然老气横秋地劝他“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打哈哈:“都老头子了,还找什么人啊。”

    炎拓低头去捞饺子:“别等我妈了,不可能醒过来了。再说了,即便能醒,她那心里,也全是我爸。”

    刘长喜猝不及防,当场僵住。

    他觉得尴尬极了,多年揣着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撕拉出来摊开,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好在,炎拓很体贴,他一直低着头吃饺子,间或喝汤,始终没抬头、没去看他的眼睛,留足时间给他过渡。

    刘长喜干咽着唾沫,看炎拓的发顶,以及他吞咽时微微耸动的肩背,直到脸上不那么僵了,才故作随意地问了句:“你妈,最近都好啊?”

    炎拓吃完了,抽了张纸巾抹嘴:“还是那样,医生说,如果让她自己选,她可能更愿意痛快地走,而不是这样赖活着。我吃完了,长喜叔,占你便宜,我不给钱了。”

    刘长喜应付似的笑:“还给什么钱哪。”

    及至看到炎拓起身要走,才反应过来:“这就走了啊?”

    炎拓:“走了,说了是路过嘛。”

    刘长喜急急起身来送,到门口时,被小伙计绊住了问事,没法把人送到底,只得对着炎拓的背影嚷了句:“帮我给你妈带个好啊。”

    炎拓没回头,抬手过头招了招,那意思是:知道了。

    ***

    因着刘长喜的嘱托,第二天中午车入西安之后,炎拓去了趟托养会所。

    这是一家相当私密且高档的植物人托养/康复会所,以前是刷卡探视制,前些日子,因为有人盗取客户会员卡蒙混入内,而今改成了刷卡加指纹准入。

    炎拓半年多没来了,一是因为下载了会所app后,24小时监控,想看随时看到;二是来再多次,人也还是那么躺着,也看不到什么不一样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来。

    来一次太压抑了。

    ……

    他的母亲,林喜柔,住的是会所里采光最好、相对也最安静的一间。

    推门进去时,两名护士正帮林喜柔做肌肉按摩,目的是防止肌体萎缩,其实肌体早已萎缩了——卧床二十余年,再怎么“被动运动”,也抵不上普通人的活动量。

    炎拓见过母亲当年的照片,明眸皓齿,珠圆玉润,而今干瘪、瘦小,不能吞咽,要靠鼻饲管进流食,面黄肌瘦,剃着光头,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护士认识他,也清楚他的习惯:“那……炎先生,我们回避?”

    炎拓点头,又补了句:“拿点棉签和盐水来吧,我帮我妈刷个牙。”

    上次来,他帮她拍了背,防止生褥疮,这次刷个牙吧,来一趟,不能干瞪着眼看,总得做点什么。

    护士很快就把需要用的放进托盘送了过来。

    炎拓戴上医用口罩,把椅子拖近床边,叠了纸巾垫在脸下,然后把床头的口腔灯拉到合适的位置打开,一手侧托了林喜柔的脸,另一只手拿棉签蘸了盐水,探进口腔,很有耐心,一颗颗牙地清理。

    因为长期不咀嚼,她的下颌肉是僵硬的,嘴巴并不易张。

    即便护士早晚会做清理,她口腔里的异味仍远超常人,隔着口罩都能闻到。

    而他掌心托着的脸,无知无觉,轻得让人心悸,任人摆弄。

    ……

    全程做完,窗外日光正炽,有一道光落在被褥上,落得温柔绵软。

    炎拓盯着那道光看,直到有手机消息进来。

    是林伶发的:快回来了吧?林姨让我问你到哪了。

    炎拓回了两个字:快了。

    回完消息,他又坐了几秒,然后起身把椅子归位,向着门口走去。

    开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

    失去了生活、爱人、家庭,甚至名字……都被偷走的女人。

    ***

    回到别墅,已是午后。

    往常,别墅里是有点吵的,因为这是熊黑的产业,他负责公司安保,交游甚广又出手阔绰,以至于这儿不像居所,更类似狐朋狗友打牌喝酒、联络感情的俱乐部。

    炎拓他们进出,走的是后门的专用电梯,换言之,别墅一二层半公开,三四层私密自住,以门禁分隔,泾渭分明——对外熊黑只说楼上住着重病的亲戚,需要静养,来客知情识趣,从来不会好奇窥探。

    然而今天,整栋楼都安静,炎拓进电梯的时候,没有听到任何的吵闹声。

    多半是熊黑不在,这就反常了,他向来是紧跟林喜柔、不离左近的。

    炎拓先上三楼。

    林伶正在电梯边的小客厅里做手工小屋,闻声抬头,炎拓已经进来了。

    “熊黑不在?”

    “两天没见到他了,我打过电话去农场,也不在那。”

    那就是被支使着去做别的事了。

    炎拓的目光掠过茶几上快完工的小屋,粉色系,很少女心,有小桌子小椅子小梳妆台,是不是每个姑娘都喜欢这种梦幻调调的?

    聂九罗肯定不是,她工作室里那些雕塑,有美到极致的,恶到狰狞的,就是没活泼可爱的。

    他压低声音:“你怎么样,最近睡觉还正常?摄像头买了吗?”

    别墅里是有监控的,但主要对外,防外贼,起居空间都没有。

    林伶点头:“买了,没发生什么事。”

    这就好,炎拓安慰她:“你可能就是做梦。”

    希望吧,林伶朝外间努了努嘴:“林姨让你一回来就去见她。”

    ***

    林喜柔的门关着,炎拓伸手叩门:“林姨,是我。”

    “进来。”

    炎拓推门入内,林喜柔正在打电话,示意他等会。

    听不到通话内容,林喜柔只简单地“嗯”,“好”,“就这样”,“拍张照片给我”,但察言观色,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生意上的事已经绝少能让她笑逐颜开了,炎拓心里一激:难道是板牙的追查有线索了?

    这对他来说,可绝不是好消息,只要出现一个人证,他撒的谎,就全破了。

    放下电话,林喜柔看向炎拓:“可算是回来了,这种药材上的小事,何苦自己跑一趟……”

    话到中途,脸色突地一变:“脖子怎么了?”

    边说边伸手来摸。

    脖子上的伤好差不多了,但牙印没那么快隐形,炎拓不自在地避开:“没事,遇到个神经病……”

    林喜柔没林伶那么好糊弄:“是女的吧?”

    “嗯。”

    林喜柔皱眉:“小拓,你正经交个女朋友,别总是招惹这些不着四六的。上次什么聂小姐,把人扔山里了,这次才去几天,又弄来一个咬人的,你就不能交往点正常人吗?”

    炎拓:“我下次……注意。”

    旋即岔开话题:“林姨,看你心情很好,有喜事?”

    林喜柔颇为感慨:“是啊。”

    “跟板牙有关?”

    林喜柔不置可否,但看她的表情,八成是猜对了。

    奇怪,林喜柔对“板牙”极为重视,炎拓有一种直觉: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和狗牙在板牙遭了罪。

    “不是说,线索到板牙就断了,查不到人了吗?”

    林喜柔款款一笑:“小拓,这你就别管了。林姨一直后悔把你搅和进这事,受了那么多罪。你放心,害你的人,林姨会让他们加倍偿回来的。”

    炎拓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林姨。是我没用,我难得帮你做一回事,就办成这个样子,捅出这么大篓子,要一堆人追着收拾。你没骂我,已经很给我脸了。”

    林喜柔一怔,觉得他误会了:“不是,小拓……”

    炎拓伸手去开门:“我都明白,林姨你不用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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