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形如干尸,面部皲皱,完全看不出表情,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透出几分人色。
说话的声音更是粗哑难听:“历险者?”
一个几岁的小孩,缩在余洲身后。一条古怪的鱼骨头,僵直趴在余洲肩头。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能让人放心信任的组合。人们沉默地围着余洲,上下打量他,又怀疑,却又隐隐地兴奋。
“这里已经有三年,没有来过任何一个历险者。”为首的男人说,“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余洲记得,刚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带路的少女曾指着这片山头说,这也是他们的地方。
当时只是以为这个“鸟笼”的笼主脑子厉害,能把“鸟笼”设想得足够辽阔宽广。谁也没问过,为什么这么远的山头也住着人,为什么没人和这边往来。
这个“鸟笼”是以这片高峻山峰为界,一分为二的。余洲等人落脚的地方只是其中一侧,而另一侧,则是这个地狱一般的世界。
大地皲裂,岩浆在土地上四处流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东西烧焦的恶臭,灰色的残烬被热风吹得乱飞。人们衣不蔽体,只用最少最单薄的衣物遮盖自己,太热、太热了,可是他们甚至无法产生汗水。
土地上根本不可能生长任何植物,人们苦苦地寻找,终于在靠近山壁的地方,找到了一块不算太热的土壤。土壤里种出的东西难以下咽,但他们还是坚持耕种,仿佛只要耕种就有希望。
人口很多,几乎与另一侧一样多。人人都像陈鬼,没有情绪,没有欲望,唯一目标就是生存。
人们引领历险者往深处走去。越是前进,火红色的天空渐渐变黑。登上热得烫脚的山丘,余洲倒抽一口凉气。
山丘脚下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的动物,长相古怪,恶臭熏人。
“这是我们的食物。”为首的人说。
有几个人被推了出去,大叫着落入山脚。他们手里拿着石头制作的武器,与古怪的动物开始搏斗。
有人**,有人幸存。动物们受惊,暂且退避,远远地徘徊。更多的人跳下山丘,把动物和同伴的尸体捡回来。
也没有人去着意区分,囫囵扔进了大锅中。肉被烧焦的气味一股接一股冒出来,余洲胃部一紧,弯腰呕吐。
他怕樊醒烫疼脚,一直把樊醒抱在怀里,一边吐一边小声道歉:“对不起。”
“你们吃吗?”有人问。
两人一鱼同时摇头。问话的人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吃起来。无人分辨下肚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佝偻着消瘦的肢体,用松动的牙齿艰难地撕咬又老又韧的肉。
鱼干像个小姑娘似的缩在樊醒头发里,露出个鱼眼小声问:“这和咱们之前住的那地方,是同个‘鸟笼’吗?”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余洲问。
正在吃饭的人们嘿嘿笑起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为首的男人指着高墙一般的山,“山那边是天堂,这边是炼狱。阿尔嘉不喜欢的人,看不惯的人,不能令他满意、心甘情愿臣服于他那些把戏的人,都会被投入炼狱。”
“阿尔嘉……”余洲想起那位被称为“王”的青年,“‘王’?”
“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那人嘶哑地笑起来,“在炼狱的每一个人都恨他。但是只要他愿意让我们回到另一边的世界,让我们重新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奉他为王,永远听从他的话。”
在炼狱生活的人,呼吸系统生变,他们无法长时间憋气,枯皱的皮肤更无法承受浸水的刺痛。即便知道湖中有个洞口,但没有人能够游过去。
这是一个困室。
余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青年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给人印象太好太深刻。
“你见过了?女人男人,美食美酒,永恒的春天,无尽的快乐,只要服从这个‘鸟笼’的规矩,服从阿尔嘉,你随时随地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多幸福的生活。”
愉悦的欲望与无尽的恐惧,阿尔嘉令他们品尝过这两者之后,把“鸟笼”里的人们分成了两个部分。
他认可的,他不喜欢的。
人们被分置在两个地方,于是恐惧的愈发恐惧,愉悦的愈发愉悦。
余洲问:“你们希望历险者,杀了‘笼主’?”
人们相互对望,没有人点头。
“杀了‘笼主’有什么意义?”男人笑了,“杀了他,你成为笼主,难道你创造的世界一定会比现在这个好?你能保证吗?我们会相信吗?”
男人指着余洲他们出现的湖:“回那边去,历险者。你们走不出这个‘鸟笼’,不如干脆从飞星崖上跳下去。有女人接近你对吗?她带你们去过夜晚的飞星崖,对吗?你难道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余洲不禁往后踏了一步,踩进了水里。
“只要飞星崖上有冒险者死去,我们就会得到一次赦免的机会。阿尔嘉会挑选炼狱的人回到那边,重新正常生活。”人们逼近余洲,“回去,回去那边。**,救救我们。你不喜欢那边的生活吗?你不喜欢幸福吗?”
干瘦枯萎的人们远远近近看他,目光里除了热切,还有不掩饰的嫉妒。
余洲忽然想起了陈意。
被困在“鸟笼”之中的死魂灵们,会妒忌历险者。历险者哪怕落魄潦倒满身伤痛,至少有死魂灵没有的一样东西——他们能离开,他们还有未来。
余洲又退了一步。
在他打算跳入湖中时,从遥远的山头上,忽然传来了呼声。
“王!王!”
破碎喑哑的声音如浪潮,断断续续传来。一瞬间,湖边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他们不再和余洲说话,转身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阿尔嘉在侍从的簇拥下,站在栽种着作物的一方土地上,牵着他那匹漂亮干净的白马。
他的马儿把土里的块根踢了出来,人们匍匐在他的面前,高举双手,唱诵一般疯狂地高喊。
焦热的风吹动他的黑发,发辫上宝石闪耀。他双眼微眯,英俊的脸上露出笑容,轻声说:“真臭。”
余洲抱着樊醒远远站着。阿尔嘉不会远望,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没有任何值得他注意的地方,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历险者竟然出现在这里。
阿尔嘉是来宣布赦免名单的。他要订婚了,为了让善良的新娘开心,他要从炼狱中赦免十个人。
如巨石落入平静湖面,人们骚动起来,用锯子般的声音高喊自己的名字。
刚才跟余洲说话的男人忽然从人群中冲了出去,侍从顾不上阻拦,他咚地跪在阿尔嘉面前,几乎把身体贴到了地面。
他用嘴唇和舌头热烈亲吻阿尔嘉的脚,声音颤抖:“我的王,我的王啊……把我当作土块,利用我、践踏我……”
阿尔嘉眉头一皱,侍从终于把那人推回人群中。
男人双手合十,阿尔嘉弯腰问他:“你愿意为我死么?”
男人疯狂点头。
阿尔嘉直起腰,笑着说:“我改变主意了,只选一个人去那边。就你。”他冲男人点头。
鱼干在樊醒的耳边,发出余洲也能听见的响亮呕吐声。“我可不要亲任何人的脚。”它嘀咕,“这个王这么随意吗……”
余洲怀中的樊醒双目兴奋,低声:“不,他很厉害。”
被阿尔嘉赦免的男人狂喜磕头,然而阿尔嘉才刚转身,男人身后那无数焦尸一般的人便动了起来。
他们抓住男人的脖子、手脚,把他撕碎了。
那是一次压倒性的破坏杀戮,男人连喊声都没有发出,他们拧断他的颈骨,用充满愤怒、仇恨和痛苦的动作,粉碎了男人的躯体。
阿尔嘉跨上白马。他皱起眉,轻掩鼻子:“我又改主意了。是谁杀了他?”
没有动手的人们潮水一般向后退去。留在阿尔嘉面前的二十多人跪了下来,惊恐地哭着,祈求阿尔嘉原谅他们的不理智和妒忌。他们纷纷声称自己善良忠诚,只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光明英武的王一定能明白,他们对他如**赖如何景仰,是那男人做了玷污王之躯体的事情。他们为阿尔嘉而清理他。
“是这样吗?”阿尔嘉仰头大笑,“那就你们。”
他指着杀**男人的干尸们:“我决定赦免你们,回那边。”
哭声和欢呼声同时响起,杂乱不堪。红色的天空掠过巨大的怪鸟,它的鸣叫像破损的钟声。
余洲抱着樊醒,跳入湖中。
穿过山洞回到另一边,才刚从湖泊中探出头,清爽的春风迎面而来。余洲恍如在美梦之中。
他爬上岸边,跪趴着喘气。樊醒从他怀里跳下来,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摸余洲的脸,把他湿透的头发拨开。
余洲有一张无害而天真的脸庞,他容易得到别人的信任,只要他用眼睛注视别人,诚挚温柔地笑一笑。
“你哭什么?”
“不是哭,眼睛疼。”余洲拂开樊醒的手。樊醒不依不饶贴着他,抱着湿透的余洲。隔着衣服,余洲身上的温度令人感到舒适,薄薄的卫衣下隐隐透出皮肤色泽。
樊醒看了又看,余洲忽然说:“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姜笑说,四十二个‘鸟笼’就是极限。现在我懂了。只要想到接下来我们会经历的‘鸟笼’可能比这个更可怕,我……我就……”
他仰面躺在岸边,捂着自己的眼睛。
宽大的口袋里,那本一直被他贴身放着的深渊手记忽然隐隐发热。
樊醒趁机吃豆腐,趴在余洲胸口,不料才刚趴好,余洲忽然坐起身,他咕噜滚了下来。
“我怕疼!”樊醒又装作小孩般说话。
余洲没理他,火速掏出手记。
和之前不同,手记的第二页如同滴落墨水一般,缓缓出现了新的文字和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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