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是这里。
紧靠着刚关上的门,预知危险的本能让余洲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他踩点半个月的那户人家。
他进错门了。
余洲擅长开锁撬门。
自小与三教九流之人混在一起,余洲在这一行是个小有名气的梁上君子——出手必中,从不落空。老小区大都是普通的弹子锁,他的技术应付这些铁将军绰绰有余。
只怪这小区结构复杂,太老太旧,今夜又因为暴风雨全区停电。余洲摸黑干事,撬错了。
室内漆黑,窗外电光滚动。房中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这绝不是余洲盯上的那位小律师的家。
借着伪装为快递员,余洲与那小青年打过照面。青年家虽小但家具齐备、条条有理,每到节日还会和女友装饰房子,窗户里透出温馨灯光。余洲当然不是嫉妒,但他确实对这些印象深刻。
眼前的房子寡淡得就像从来没人住过。客厅中央摆一个敞开的行李箱,里面放了杂物。
本着一旦出手绝不白来的原则,余洲拧亮手电筒。
几张零钞,两个便利店包装的三明治,还有一本皮质笔记本。余洲拿起笔记本翻动,但纸页黏得死紧,无法翻开。心中暗啐,他扔了笔记本,把零钞和三明治抄入包内。
有什么落地,很轻的一声。余洲转头看向房子深处。
卧室门半掩,里面隐隐透出些光。那光线在不断流动、闪烁,仿佛就要从门内膨胀爆发出来。
无来由地,余洲浑身汗毛倒竖。
某种可怕的、他无法应付的东西,就藏在卧室门后面。
跑到楼下,天顶恰好炸响一个惊雷。余洲抬头,黑魆魆的窗户在雨夜里一片安静。
离开那房子,他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安定。跑得太急,余洲生怕有什么遗漏在那古怪房子里,一通检查,背包里多了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笔记本褐色封皮,残旧、粗糙,不知被什么胶水加封,撕都撕不开。余洲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带走的这古怪东西,路过垃圾桶,顺手丢了进去。
瓢泼大雨密实地统辖整座城市。
回家路上买了草莓蛋糕和感冒药,余洲缩头缩脑穿过夜雨,赶在12点前回到蜗居的小房子。
灯绳在风里摇晃,还未修补好的窗户被风雨扑得簌簌响。余洲轻手轻脚拉亮小灯,妹妹被灯光惊醒,揉着眼睛冲他伸出双手。
余洲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她烧红的脸庞。
“久久,来,过生日。”余洲把一小块草莓蛋糕献宝般亮给她看,蛋糕上插一根“4”字蜡烛。
久久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左看右看,忽然问:“这也是偷来的吗?”
“当、当然不是。”余洲耳朵发烫,忙把蛋糕上半个草莓放进久久嘴巴,“好吃吗?”
吃完蛋糕又吃药,久久心满意足入睡,余洲却失眠了。
这房子漏风漏水,久久是着凉才导致发烧。而这简陋的栖身处本来也不属于他们:这一带早已没人居住,老楼拆到一半,留下的尽是废墟。
地下室是流浪汉栖居的地方,地面是漏风漏雨的小屋。久久不愿意住地下室,流浪汉们给兄妹俩收拾出这个小空间,家里坐的、睡的、用的,大部分都是兄妹俩捡回来的。
他在床上发呆,忽然望向窗户。外头雷声轰鸣,黑色的影子滑过玻璃,但又像是树影。
余洲揉揉眼睛,打开已经停机的手机,听广播打发失眠时光。
风雨中,连广播也断断续续连不成句:“……本市……第四个陷空点……失踪人数……四人……搜救仍在进行……”
次日终于阳光灿烂,广播里仍不断播放与搜救相关的事情。
余洲对这一切毫无兴趣,带上退烧的久久去公园玩儿。
草坪上都是遛小孩的家长,孩子们花鹌鹑似的又蹦又笑,闹个没完。余洲呆坐一旁,心里有点儿发愁:久久应该要上幼儿园了,可他没有钱,久久也没有户口。
有人走过来,余洲下意识拉起帽衫兜帽遮脸。不料那人只是指着他身边:“你东西掉了。”
余洲低头一看,脚边又是那本熟悉的褐色封皮笔记本。
本能在提醒他:别碰。余洲环视周围,夏日的公园热热闹闹,没有任何异样。
他用脚尖把笔记本踢进草丛里,想想又多踢一脚,笔记本落进灌木丛,彻底看不见了。
久久朝他跑来,手里举了个小瓶子。“给你!”她笑得开心,脸上都是汗。
黑色的玻璃瓶隐隐地有些透明,对着光线,可以看到瓶中是水一般的液体,一条黑色的东西浸在液体里,一动不动。像鱼,又像壁虎。
余洲:“谁给你的?”
久久:“大叔叔。”
余洲:“哪个大叔叔?”
久久指他身后:“以前带我们去吃薯条的大叔叔。”
余洲身后是一片低缓草坡,几棵松树长得遒劲。离他最远的松树下影影绰绰一个人影,正朝他挥手。
余洲冷汗都下来了,抱起久久就跑。
“大叔叔”是余洲的前男友,一年前失踪,至今没有音信。
这个城市开始接二连三出现被称为“陷空”的巨大地陷空洞时,“大叔叔”就消失了。他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失踪人员名单里,余洲曾在街边的电视里看到。
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这人跟自己来往,用的竟然是假身份和假名字。
感情说不上特别深,余洲只是感到一种被愚弄和被欺骗的愤怒,但想到这人已经死了,随之而上的是无处可放的空虚。
没有正经人会愿意跟余洲这样的窃贼好好交往,余洲明白。但人总会对自己的运气有盲目自信,“他对我是不同的”,“我对他是特别的”。
那人喜欢西装领带,总是打扮得一丝不苟,和他刚刚回头时看到的人影一模一样。
只是站在松树下朝他挥手的那个东西,脸烂得只剩半边。
跑出很长一段,余洲才气喘吁吁把久久放下。久久不知发生了什么,摇他胳膊:“再跑嘛。”
余洲没好气地应她:“你太重了,跑不了。”
两人坐在河边发呆,久久坐得无聊,捡河边的废纸折小船。
河流污浊,满是浮沫。上游推下来的垃圾在岸边搁浅,一层叠一层,阳光里热烘烘散发臭气。余洲和久久折了几枚纸船,放在水里。小船半浮半沉,往同样黑臭的下游淌去。
“它们会流去哪里?”久久问。
“大海。”余洲说,“或者就这样消失。”
久久又问:“消失的东西去了什么地方?”
余洲捏她小脸:“消失就是没有了,不见了。”
久久不解:“总有个地方能去?”
余洲心想,会悄无声息消失的东西,往往都是无人需要之物。无人需要,自然也无人会在意它们的终点。
他眼尾一扫,忽然发现久久衣裳口袋里还装着那黑色小瓶子。
余洲不信鬼神,也不信邪祟,但那本古怪笔记、黑色瓶子,还有烂成糊糊还能独立行走的前男友,都让他茫然。
“快把这东西丢了。”他说。
久久扯他衣角。顺着小孩目光看去,无人的小桥上一个人影飘飘摇摇站着。那人烂得彻底,绽开的皮肉肥大虚松,迎风招展。
他又抬起手朝兄妹俩招了招,手臂骨头白森森,反射日光。
余洲虽然家徒四壁,但世上还有他至为紧张的一样东西。
他又累又怕,抖着舌头骂了一声,立刻抱着久久跑起来。久久在他怀里乐得直笑,朝小桥上的人影挥手道别。
这儿已经是郊外,人迹稀少,跑出没多久,又开始下雨。
这座城市秋季多雨多风也多事。余洲在废弃的候车亭放下久久。来路没有那古怪人影,但余洲心里有了个疙瘩,没法平静。
雨大风急,两人被淋得精湿。久久在他怀里一直发抖,余洲想起背包里有件外套,忙拉开链子寻找。
包里掉出个东西,直砸在余洲脚上。
褐色皮质封面,还是那古怪笔记本。
余洲一怔:这笔记竟打开了。
风吹动纸页,数行潦草的黑色墨字在陈旧纸张上浮现。余洲跪在地上,完全被那字迹吸引,下意识低头,忍不住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光线骤暗。
他发上雨水凝聚成滴,落在纸上,恰好淹浸了一个“渊”字。
“久久,你碰过这本子吗?”余洲问。
无人回答,风里有轻笑之声。
余洲还在极力辨认纸上的字,顺手往身边一揽——却摸了个空。
碰到的也不是候车亭冰冷的座椅和水泥地面,而是粗糙泥地、草根与石子。
余洲心头一空:“久久?”
他抬头才发觉眼前一片阴沉浓雾,自己正置身于一处黑暗之地。恶风卷着松涛,滚滚如雷。
“——久久?!”余洲慌得声音都破了。
雾中一盏风灯亮起,数个人影或站或立,影子被雾气模糊,晃动得厉害。举灯的人抬手冲余洲招了招:“你来啦。”
余洲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情况,斜刺里忽然砸来一个拳头。他昏头转向,被人踩着脑袋摔在地上。
“你说的下一个人,是他?”钳制他的是个大汉,粗声粗气,踩得余洲脑袋胀痛,“你确定杀了他,咱们就能从这破地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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