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蔷去过林家商铺的第二日就有消息传入了定远公府, 她所料不错,茶肆中带头喊世家害国害民的国子监学生当夜便出了事。
那些学生在南市吃了酒,回国子监的路上突然被人用刀刺杀, 幸好被林锦绣派去的人救了下来。
林锦绣做事也极谨慎周到,为了不让人察觉此事有霄风阁的手笔, 委派了几批人在路上分段护送, 救下他们的是云麾将军李承继麾下的部将,李承继家住修行坊,正在国子监所在的正平坊北侧,部将在李家喝了酒出来,见到有人当街杀人, 一时酒气上头,不仅将行凶之人抓了,还当街杀了一个……无论谁来看,救人也不过是一场巧合。
更巧的是, 栾州李氏本就是两京世家之一, 有他家部将出面救人, 就让很多人暗处的盘算消失于无形。
只可惜那个自称叫窦黑的灵州文士并没有被抓到。
“我们的探子跟进了吴家酒肆内, 二楼突有人以小弩射人,惊了食客, 待我们追到二楼,那人便不见了,留在外面的也没守到那人出来, 林账房已经派人盯紧了吴家酒肆。所得小箭乃是蜀国所制, 未淬毒。”
把玩着手中那支箭, 卫蔷点点头:“确实是蜀匠以钢所制,蜀人好精巧, 还以失蜡法雕琢箭身,不是寻常细作能用之物。”
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院中几枝海棠又露了踪迹。
卫蔷将箭放在一旁,对一旁的卫行风说:
“先是混进国子监学生之中,指出世家不税之事,引动群情激奋,再假装世家之人将那些书生杀了,若是计成,寒门即使为了自家名声也要全力反对通商之事……我本以为有如此手段的既然不是南吴不留行里寻常的鸽雀,就应该是个鸿鹄,没想到,还真来了一只大鸟。”
卫行歌当即道:“元帅,我必将此人斩于东都之内。”
卫蔷点点头,又对传信之人道:
“霄风阁在东都诸多掣肘,既然碰到了不留行放出来的鸢鹫,这个临时的差事会失手也是情理之中,能把暗子埋进世家,林锦绣也算是用了心,你回去告诉他,我会写信告诉林管事不予他惩处,他呢,从今日起将眼睛放得亮一些,南市里鱼龙混杂,是那些杂鸟绝好的藏身处,他们能兴风作浪一次,就一定想着第二次,要做到在南市中耳目清明,也让人无迹可寻。”
“是,元帅。”
待传信之人走后,卫行歌低声道:“元帅,您如何察觉那人是南吴的细作?”
卫蔷看了他一眼,站起身道:“行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一事,你如何看?”
卫行歌想了想,说:“顾师说过,权利二字相辅相成,权为利而生,利为权之因,一旦一个人手中有权,必要为自己牟私利,并自以为是理所当然。世家不税便是因此而来。”
“没错。”卫蔷点点头,笑得很是欣慰,“你出身北疆,一字一句学过了你顾师写的书,自然明白世家这等行事乃是从根上便如此的。也正因如此,这东都人人都想成世家,那些国子监的学子难道没做过世卿世禄圈地纳民车马不税的美梦?他们想爬上去,是因为他们爬上去,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晨光渐暖,卫蔷靠在案前看向窗外。
“偏偏那个自称叫窦黑的,他没有这个梦,他也看透了世家之恶。可不做此梦,却从灵州千里迢迢来了洛阳,将世家之恶剖开给那些冲动的学子看,挑动他们痛骂世家,不论他是否有扰乱天下之想,在此时挑事,定然是来者不善。”
卫行歌懂了。
卫蔷又拿起了那支小箭。
“我大概也非第一次见此人。”她想起了自己归朝那日在东都城门处察觉到的杀气。
卫清歌端着一盘点心走进院子,正看见卫蔷在晴空下摆弄着一把长弓。
“家主,这个府里从前的演武场如今还荒着快成园子了,您要是想射箭,不如我找人收拾出来。”
卫蔷拉弓而不搭箭,将一把一石的强弓拉倒浑圆,右手上的长疤泛起了微红,还有余力笑着说:“我不过比划两下,若是真每日操练起来,你怕是早就写信回北疆告状了。”
卫清歌将点心放在石桌上,说:“越管事说过好几次,您最少是要修养半年的。”
“哪用半年?你看我连吃了半个月的药,每日都能睡三四个时辰,不是比从前好多了?”
收了弓又拉起来,长臂伸展,卫蔷又道:“自从离了北疆,每日大都是些不过脑的琐事,还算是衣食无愁,不管什么毛病都好得快。”
卫清歌在一旁看着,说:“家主,你总将弓对着天,是想猎雁吗?”
“雁?”卫蔷笑了一下,假装手中有箭,对准了苍穹中的一处,“这东都城里有只鸢或者鹫,若有闲暇,我真想亲手把他射下来。”
听到凶鸟的名字,卫清歌连忙抬头,天上只有几只寻常飞鸟,她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对卫蔷说:
“家主,现在没有老鹰兀鹫,你快收了弓来尝尝这个寒具,又香又脆。”
寒具便是用炸成了金黄的面食,因适合寒食节食用,而成其名,金灿灿的一盘也是刚出锅没多久,正是好吃的时候,卫蔷将弓收起来,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卫清歌接过弓挂回了书房,又噔噔噔跑了出来。
东西确实如卫清歌说的又香又脆,也没多放糖、蜜之物,纯粹的面香很是合卫蔷的口味。
连吃了两块,她把一块塞在卫清歌的嘴里,笑着说:
“我们的清歌管事每日都在盘算节省开支,怎么今日就舍得用油炸寒具了,油多贵啊?”
卫清歌嘴巴小,被点心塞得满满当当,好一会儿才一脸辛苦又不舍地说:“油是宫里给的,管事说不能卖,带回北疆也不方便,就只能自己吃了,大厨娘说炸面食不染味道,晚上还可以炸肉条来吃。”
说起炸肉条,卫清歌的眼睛都亮了。
卫蔷也被她说起了兴致:“多炸一些,炸过的肉与菜同煮也好吃。”
“好好好!”
小姑娘去了厨房。
卫蔷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比从前略胖了些。
心里又生出了几分欢喜。
她微微一笑,自己端了点心盘子去给卫行歌与陈重远。
又过了数日,卫清歌的小脸儿又圆了一分,天还未亮就有人传旨让定远公入宫登明堂。
卫蔷心里知道,这是建边市与重建商路之事要有个定论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晃晃头,忍过了短暂的目眩神晕。
卫清歌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里衣领子,触指一片湿润,便默不作声从柜重又取了一套新的出来,卫蔷笑了笑,自己将里衣解了。
白衣垂落,露出了她瘦削的身体,自手腕往上,两臂各种伤疤细细密密,原本白皙的皮囊上斑驳如正午时密林投在地上的树影,双肩圆形的伤疤有五处,这是箭矢射入所致。。
后背一道长疤,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劈开,这是十年前她在长城下力战来突然遭遇的蛮族第一勇士,她身边只有百余,对方却是有备而来,带了五百人马,那蛮族勇士鲁哥这一刀没有杀了她,被她反刀斩下了首级。
那次虽然胜了,也是惨胜,百多人只剩了三十余,收了蛮族二百条人命,背上的重伤让她几次死里逃生,正逢蛮族趁势围剿于她,她在各州间穿插反复,上万兵马聚聚散散,用了一年终于熬过一关。
先帝亲征的消息就是在这时被顾予歌送到了她的手上,顾予歌明言先帝内外支绌,此战必败,卫蔷提兵北上,从云州奔赴幽州,数十日后,她从溃兵口中知道先帝兵败被围的消息,便趁势而起,救出了先帝。
边市、商路,世家所想皆是如何借此牟利之事,寒门所想什么国库存银、世家让利,他们都认为卫蔷要在其中大捞特捞,成吞金之虎,文武盈朝,无人去想一座被朝廷承认的边市能给北疆十三州的百姓带来什么。
而她这只“虎”想他们不屑去想之事已经想了千万次。
钱、粮、种子、匠人、读书人……随着边市繁盛,这些会让百姓过得更好。
“只要各位勤恳劳作,会有粮可食,有房可住,有钱可花,有耕牛器具可用,有书可读。”
她日夜想着这些,她就绝不会变成那些人以为的刀,那把可以金玉饰之,以威权掌之,以人心镇之的绝世凶刀。
因为有人信她。
银州、麟州、府州……北疆百姓对她以命相托,以信相许,不因为她是谁的刀。
这些,在这繁华东都无人知晓。
紫色的团花锦袍穿在身上,卫清歌终于学会了如何摆弄卫蔷腰间的玉带。
抬着手臂的卫蔷仰头看着窗外熹微的天,眼睛亮得像是琼宇中的启明之星。
明堂上,在丰州建边市之事终于定下了,在丰州建督府总管边市,定远公卫臻兼领丰州都督一职,吏部侍郎裴道真兼领丰州副都督。
此事既定,要争论的便是细节。
户部侍郎伍显文趁机上奏本,说的就是前几日南市书生所议之事。
“世卿世禄之家可借通商获利,而国库难有收入,此大弊也。”
寒门站出的是尚书省一位六部侍郎,世家站出的就是门下省一位谏议大夫。
“何谓世卿世禄之家,乃是家中代有报国之才,在朝上承皇命,在野下广教化,臣从未想过,臣自先祖起矢志报国,在伍侍郎口中竟成了错,敢问伍侍郎,世卿世禄之家如何获利?为何国库难有所得?”
伍显文既然敢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便是有备而来,他抬声道:“敢问于大夫,您家一年缴商税几何?”
那谏议大夫一脸清正道:“下官诗书传家,耕读为要,不涉经商之事。”
“好!”伍显文击掌道,“于大夫出身河南于氏,乃光禄寺于大卿之族弟,既然河南于氏不涉经商之事,此番边市通商之事便与河南于氏无干。”
“你!”
眼看于氏族人中了伍显文言语之计,又有一人出列道:“重建商路乃举国之举,于大夫如何能与之毫无关系?”
今日的伍显文犹如一孤狼,时时一副待扑咬之态,转身便又盯上了那人。
“敢问吕少卿,齐州吕氏去岁缴商税几何啊?”
“下官久在东都,不问家事,为皆伍侍郎之惑,下官这便写信回齐州。”
伍显文冷冷一笑:“吕少卿不必麻烦,天下税赋之账下官不才,记了个分明,齐州去岁商税七百贯,六百贯是行商、坐市之税,与吕氏无关,请问吕少卿,齐州绢天下闻名,前唐之时一月便有万匹,如今,齐州丝绢何在?莫不是都存在了你吕家的库房里?”
不待吕少卿回话,伍显文对着珠帘一行礼,道:
“皇后娘娘,若商税不明,齐州吕氏的绢便永存库中,不管是开了西域商路还是东海商路,又有何用?”
“皇后娘娘,微臣惶恐!”吕少卿跪了下来,“今日本是议边市商路之事,微臣实在不知伍侍郎这连番诛心之言是从何而起!”
“皇后娘娘,我等世代事君,自高祖起从无遇过被人当庭问税之事。”
数位大臣出列,纷纷行礼或下跪,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声援吕少卿的世家之人。
卫蔷没听他们的废话,她看向了伍显文……的脑袋。
天下税赋之账都记了个分明?
此头颅大好!
朝堂上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世家出身的大臣们扑簌簌跪了一地,有人大声道:“伍侍郎,你构陷朝臣,意欲何为!”
伍显文声音更大:“构陷?账簿之上白纸黑字如何是微臣构陷?皇后酿娘明鉴,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既然一众世家皆躬耕陇亩不涉财货往来,臣请奏,三年内商税、路税不及千贯之世家不得与边市通商!”
他一眼既落,身后亦站出数名朝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剑拔弩张。
伍显文毫无惧色,世家想要通商,就要交出钱来,不然,这通商之事就是以朝廷之人力物力丰世家之囊。
今日之事,他只联络了几个亲近之人,连恩师都未曾告知。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皇后娘娘,朝中决意兴边市,重整西域商道,自然是为朝廷开源,既然如此,与事之人越多,自然越好,世家数代积累,比寻常百姓更多些家财,若是愿意多换些丝绢往边市换来西域财货,这是自然是好事。”
他说话不疾不徐,配一张端方正直的脸仿佛字字出口都是道理。
说话间,他又看向了户部侍郎伍显文:“伍侍郎过目不忘、精于算法,大才也,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乾宁十一年明经科第四名,出为符离县令,直到乾宁十八年,姜尚书保举你为户部员外郎,同光四年,你领旨清缴废清河王家财,以一本度支册算出清河王暗藏白银十万两,从此平步青云,两年内便成了户部侍郎。伍侍郎,你与吕少卿、于大夫同朝为官,还为他们各家一算财税,实在辛苦,如今边市将起,朝中事务无尽,伍侍郎也不必将心力虚废在同僚身上。”
三言两语,就将伍显文的家底揭了个干干净净,说他以给逆王算家财成名,如今“算”到了同僚身上,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话之人就是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出身河中府陈氏,世家在朝中真正能与尚书令姜清玄分庭抗礼之人。
他在朝上极少开口,被人暗地里称作“闭口相公”,可他每有动作都能搅动大局,所以,他不常开口,开口便有千金之价。
陈伯横最后道:“皇后娘娘,当务之急乃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看看有无前朝旧例可查,至于其他,皆是琐事。”
户部侍郎伍显文跪在了地上:“娘娘,要定税法,请先清商税之数!前事不清,后事难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如何能予之通商之利?”
说完,他脱冠叩到:
“臣户部侍郎伍显文请奏。”
陈家老爷皆有美髯,陈伯横抬手轻抚,转身看了伍显文一眼。
尚书令姜清玄与陈伯横为敌多年,如何不知被他盯上之人绝无好下场,抬脚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只见站在武官之首穿着紫色团花绣袍的定远公突然站了出来。
看看满地跪着的人,她一笑,然后朗声道:“我有一法可让世家交钱交得明明白白。”
伏在地上户部侍郎本以为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必然又会引来世家众人的攻讦,闭口相公已然开口,此事终了必是他以己身为卵,去击世家磐石,落个蛋碎石存的下场。碎便碎了,他这卵是个臭的,也得把世家那石头熏个臭气熏天。
没想到定远公却在这时接了话,还说得极为笃定,转眼间,所有人都忘了他这趴在地上的户部侍郎。
姜清玄转向定远公,一振衣袖,他说:“请定远公赐教。”
卫蔷未语先笑,笑得甚是可亲:“本国公有一法为名为‘标信法’,诸世家车马入丰州,须要丰州凭信,每三年丰州督府发六份凭信,无凭信,世家车马不可入丰州。”
听此言,有人已经皱起了眉。
“敢问定远公,何谓‘无凭信世家不可入丰州’?”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丰州乃我北疆之地,我又是丰州都督,本国公说让谁进,就让谁进,本国公说不让谁进……”
女子看了一下满朝文武脸上的惊讶不忿,笑容更灿烂了两分,没有再说下去。
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实际上的北疆之主,她说不让进,那自然是,不能进的。
有人胸中陡然起了刺骨凉意,
她是在笑?
分明是猛虎露齿待噬人耳。
“请问定远公。”尚书令姜清玄问她,“那凭信又如何可得?”
卫蔷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了陈伯横、郑裘、于崇等世家之人:“钱,粮,人……兴建边市并非小事,重通商路亦要养兵以为护卫,可我北疆没钱没粮没人,堂上诸世家想要通商之利,朝廷也想要,既然想要,各家便要掏出本钱助我兴建边市,我以五万贯为一标,二十标可稳获一份凭信,若是不到二十标,便是标数最高的前六家得凭信,自边市建好算起,三年中可来边市通商,那之后,则是每三年来丰州督府竞标一次,同样,标数最多者可获凭信,至于换标得来的钱,入国库。”
听她如此说,姜清玄慢声:“多谢定远公解惑。”
一时间,除了他之外,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户部侍郎伍显文忍不住从定远公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了出身河中府陈氏的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不少人如他一样,看向自己身边世家之人。
谁也没想到,开边市通商本是世家通力促成之事,可转瞬之间,定远公就先向世家发难。
她向世家要钱、要粮、要人,还要诸世家比着送,送少了就是白送……可送多了,多少是多呢?
仍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一贯厌憎定远公,此时却觉得那着紫挎刀的女子已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只等着世家钻进去,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他甚至有些想笑。
“定远公,这、世家争……”有人开了口又顿住,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堂外明光照在卫蔷的脸上,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正色道:“诸世家就在朝堂联络有亲互称兄弟,想来必会温良恭俭,互相礼让,做不出什么你争我夺之事,大可以每三年选出六家,每家出五万贯,享三年通商之利,《大梁世家录》上除了我卫家和裴家,还有世家七十又二,如此一算,三十六年可全轮过一次。”
明堂上再次鸦雀无声。
人们都知道,她不是好心在帮人算账,正相反,她是在世家之中放了火。
站在裴道真身后,郑裘的手在抖,他本想提议将边市开在西北,可西北四州羌人年年作乱,实在不安稳,薛大将军也无意担下护卫商道之事,现在,他心中猛然有一想法:
“早就知道这恶虎为财噬人,怎么就迷了心窍?谁说她是世家之人?世上有这般的世家之人?边市之事一定,她不思如何与诸家往来获利,竟然做出这等要卡住诸世家脖子之事!”
他想问问之前在木楼上信誓旦旦的于崇,他当日所说什么定远公是世家之人守世家的规矩,难道是梦话吗?
“被人磨刀相向,这边市,还不如不开。”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却不敢说郑家不去丰州参与那竞标之事。
他家不去,若是别家去了呢?
可要是去,一标五万两……
这、这人不是世家从北疆请来砍寒门的刀么?怎么就要从世家身上砍下血肉来了?
一时间,大梁东都紫微宫内的明堂上人声杳杳。
“以世家之力筹建边市,倒是解了国库之难。”珠帘之后,有人轻声说道,“只是不知,若寻常人家担货至边市,又该如何呢?”
卫蔷回道:“回娘娘,入丰州要途径胜州一线,丰州督府将设卡于胜州,查清车马货物,给付凭证,待到了边市,再对凭证,若相符,则收税之后允许买卖,若不符、或无胜州之证,则以逃税论处。”
姜清玄也道:“设两处关卡清算货物,只是费些人力,倒也能免去有人换货以避其税。”
礼部侍郎郑裘出列道:“定远公所提设两处关卡之法极好……”
“郑大人过奖。”卫蔷打断了郑裘之言,“世家人多、绢多、车马多,若是也用两关卡查之,费时费力,甚是不妥。再者,为管束民间行商纳税之事,我已决定在丰州设了商会,这一套,实在不和世家气度。”
郑裘还要再说话,却见卫蔷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中只有浅浅笑意。
她腰间悬着那把长刀,而他还记得长刀当颈之感。
喉头一动,他想说的话竟然没有说出口。
卫蔷又转身看向了珠帘后面:“陈相公说得极是,当务之急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求的便是一个快字,我这定远公兼领丰州都督就在面前,若是明堂各位再无他法,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此事怎能如此定下!郑裘心中着急,其他世家之臣只会更急,河南于氏的谏议大夫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看见卫蔷又转身看向群臣,道:
“想来,各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刚刚和伍显文好一通你来我往的谏议大夫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堂哥于崇,却只看到堂哥轻轻摇头,要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要开边市之地在北疆,在丰州,那,是她定远公的。
突然明悟此道理,谏议大夫不禁后退了一步。
定远公笃定至此,是因为丰州一切都在她的指掌之中,这时站出来另提他法,只她不肯,就无可成之理,说不得到头来还是要依着她的心意行事。
七十二世家分六标,此时顶撞了她,可会让她恶了自家,再使出些绊子?
乱念丛生,便失了与人当庭争辩之势,他终究没再说什么,退回班列之中。
他是如此,其他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是如此,无心通商之事自然也无意得罪了定远公,若是有心,又越发觉得自己得罪不起。
只有几个人仍不肯束手待毙,却又不舍得竞标的银钱,便想着丞相陈伯横能再说些什么。
可陈伯横什么也没说。
“此事着定远公呈一奏本,我转呈圣人。”
随着皇后一言落下,这事算是告一段落。
郑裘走出明堂,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再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上朝时以为通商事定的满心欢喜,顿觉这人世都荒谬可笑。
看看左近,有人与他同样有恍惚之色。
谏议大夫快步跟在自己的堂兄身后,小声说:“大兄,我们即刻写信联络别家,只要两京世家……”
于崇步履如风,头也不回道:“两京世家不肯给钱,淮北世家如何,陇州世家又如何,只要有一家愿意掏钱给定远公,我们便是输了,你以为为何陈相公不发一言,也是察觉事不可为。”
谏议大夫名为于岌,此时犹是不肯罢休:“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被定远公卡住了颈项?”
“要在北疆开商路,自然是在定远公的地盘,到了如今地步,想好如何与她分利才是正事。”
不同于旁人的愤愤之情,于崇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在明堂之上,看着定远公一一人之势震慑满朝文武,他想起的是当年紫微宫那座盾墙,无论如何,他是不肯与那卫臻为敌的,又说道:
“此事回去再议,通商之事有利可图,于家就还是要做的。”
“可是,大兄……”
“我们不做,总有别家做,世家谱上七十四家,就算我们不做,你以为定远公自己便做不了?前唐李荇靠通商为一朝续命二十载,通商厚利你我心中皆知,旁人也不会忘了,她那‘标信法’真正的依凭,就是这逐利之心,再者,朝中已然认了丰州边市之事,纵使没有世家与她往来,她还能在整个大梁征召商户……自当日边市之议起,她看透了我等,我等却错估了她。”
在于氏兄弟身后,走出了明德门的伍显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借刀伤人者,亦要以血肉养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哈哈哈。”
这是,有人在他身侧笑着道:“我知伍侍郎甚是喜我敬我,倒也不必称我为天理。”
说话之人是个女子。
偌大紫微宫,只有一个女子会如此说话。
伍显文转身之时,整个人以向另一侧退出了半丈之远。
定远公卫臻正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方才还在朝堂上与众多世家朝臣据以力争的户部侍郎几欲先走,却不肯在自己所恶之人面前失了气度,况且此人刚刚又做了他极喜之事。
“定、定远公方才……甚是……”
伍显文其人颇有些呆气,不然也不会在今日提出世家不缴商赋之事,他善算,却非长于言辞之辈也不喜来往逢迎,在如今这朝堂上,若非姜尚书惜才他也做不到户部尚书。
这样的人,让他当面夸赞昨日还怒骂了一个时辰的人,也实在太过为难。
可惜卫蔷此时并非知情识趣之人,她还惦记着这人的大好脑袋。
“伍侍郎,关于北疆商赋关税之事,我还有些想与您请教,不知您何时有空?”
说起税赋,伍显文那双实在无可描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自然可以,下官今日户部还要坐班,若是定远公不嫌弃,明日、明日……”
“好,明日定远公府,我扫榻相迎。”
说完,卫蔷转身就走。
见定远公打马远走,伍显文突觉有些不对。
“我一文官,为何要去定远公府上?”
一丈之外,裴道真望云而叹。
崔d走在他身侧,笑着说:“阿真,你为何又做此叹呀?”
裴道真又摇摇头,说道:“只是盼着定远公府的酒比不过那一盘猪头罢了。”
……
卫蔷回了国公府也到了吃午食的时候,猪头自然是没有,倒也不差什么,细白的面做外皮,包了切成燥的羊肉萝菔,大厨娘叫这个是偃月牢丸,北疆没这么风雅,从前馄饨饺儿一顿乱叫,如今只叫作饺子。
这名还是顾予歌给起的。
白滚滚的饺子装在碗中,一口下去就汤迸在嘴里。
卫清歌是个急性子,一枚饺子囫囵入了嘴,被烫得眼睛都瞪大了,嘴只张了一点来透气。
卫蔷笑她吃个饺子就把自己吃成了池里的鼓脸大眼的金鱼。
秦绪也好吃牢丸,一顿吃了两碗,吃得腹内如顶,摇着扇子也显懒散,再不见风流倜傥,却没想到卫清歌吃了三碗,卫蔷吃了四碗,陈重远也吃了四碗,人人都比他吃得多些。
听说卫行歌一口气吃了六碗,又和了汤水吃了一个胡饼,秦绪又想写个小挑夫与小厨娘的话本,挑夫力大能吃,一顿没吃饱,便将小厨娘搂在灶上吃了……还没待他想好姿势,他又被卫蔷唤去写信。
“一封信写给越霓裳,一封信写给林重华。”
身为一个纨绔头子,秦绪对东都各派都了如指掌,却没听过这二人姓名,打了个嗝看向自己阿姊。
卫蔷道:“她们二人是我在北疆的臂膀,此番边市之事定下,我有事要嘱咐她们。”
北疆?
一时间,秦绪被吓得嗝儿都打不出来了,他勾了一下手指,面上笑着道:“阿姊,北疆人事我全然不知,不如叫清歌姑娘……”
“明日我要宴客,清歌琐事缠身。”
“那小卫将军……”
“他吃过饭便回营中了。”说话时,卫蔷拍了拍自己这玉人儿似的小表弟肩膀,“你不知,我也可以教你,眼见我也没有清闲时日了,早些教你,你也好早些帮我。”
秦绪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确实不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阿姊当外人,可阿姊待他……北疆……他……
抬起头,他只见一双明眸正看着自己。
这双眼看似无情,却有多情之意,若以为多情,又畏于起寒而不敢深陷,秦绪爱之至极,暗中以“冷星锁烟眸”称之,与卫行歌的“如狼似虎腰”都在他的《风月名册》之上,只是怕写出来被祖父打断三条腿,才不敢将之描于纸面。
如今被这双眼看着,秦绪、秦绪他、他又放下扇子开始磨墨。
“阿姊,从前都是我靠着一张脸跟别人要这要那,没想到阿姊更厉害。”
一张美人脸,是定要将他这东都纨绔子尚书小幺孙赚去北疆了。
“不厉害如何当得起你一声阿姊?”卫蔷笑着替他整了一下纸面。
“第一封信,写给越霓裳,越是吴越之越,霓裳就是霓裳羽衣曲那二字。”
三字落在纸面,秦绪不禁眼前一亮:“这定是个极善舞的妙女子。”
坐在一旁的卫蔷回想了一下:“她从前确实会跳舞,跳得还是刀舞。十数年前,云州无人不知‘寒光惊碧落,折腰渡黄泉’的越霓裳。”
秦绪最爱听美人故事,连忙问:“那她如今如何?怎么就成了阿姊的臂膀?”
卫蔷脸上犹是淡笑,她看向院中的海棠,轻声说:“阿弟,铁蹄之下,碧落黄泉,岂有藏身之处?”
少年的手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霓裳”二字上。
“我遇到霓裳之时才十六岁,那时我初占了麟州,被银州、府州、朔州三地蛮兵合力追缴,我把大半兵马同妇孺散入山中,只带一千兵士,佯做大部突围之状牵引蛮兵往云州而去,没想到蛮族在云州反而兵力空虚,被我在长城脚下清缴了个干净,武周城中,蛮族建了一座营,内中皆是女子,蛮族退去之前自知无力带人,本想将一营全杀烧个干净,没想到一群蛮兵被一群女子杀了个干净,谋划此事之人,就是越霓裳。”
内中皆是女子,秦绪再无知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听到后面,他喉头一涩。
卫蔷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些女子何来的武器?死去的蛮兵是人以手生挖眼睛,以牙齿咬断喉咙或鼠蹊部而死,她去看的时候,尸体几乎被撕扯成了碎屑,连到底死了几人都拼不出个确凿来,她询问情状,那些女子要么嚎哭不止,要么瑟缩于角落惶惶然不听人语。
只有一个女子走过来,边走边用扯下的布条束住了头发,一头乌发漾开,露出了一张带着血的脸,女子眯眼看着她笑了笑,才说:
“小姑娘,我这还有些消息,你找个能杀人的来。”
……
云州,女子摘下黑色的木框眼镜,轻声说:“通商之事落定也就在这几日,从世家身上沾了便宜,便要再演一出与寒门不死不休的戏码,燕歌,你此去东都不管阿蔷吩咐了你什么,有一事乃唯一紧要之事,护住阿蔷,让我们的北疆的定远公好好地回来。”
女子一张脸生得很是冶艳妩媚,唯有左侧额头一道斜飞的疤如碎珠裂玉之瑕。
“是,越管事。”
看着领命之人离开的背影,越霓裳捏着眼镜叹了一口气。
“阿蔷啊阿蔷,十数年过去,你走远了,我觉得你还是当初那个笑着说‘我能管事,也能杀人,还能护着你们安稳’的小姑娘。
“……东都凶险,你可千万好好的。”
春日一缕长风从南而来,它必然经了洛阳,将一点海棠的香带到了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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