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1]

    知花千佳犹疑。

    她临时组织的说辞被打断了, 没能一鼓作气说完，停在微妙的位置。

    江户川乱步抢在她接着解释前，给出了他的理解：

    “我还是不能理解, 但是必须接受……我在明天遇到怎样不可思议的人都不奇怪。”

    这似乎, 或许，可能比她被他打断了、没能述说的部分更恰如其分。

    虽然她有一直欺骗下去的意志，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她没有能够一直欺骗江户川乱步的机敏和智慧。

    江户川乱步太聪明了, 聪明得远超过她和她的设想。

    东京与江户川乱步之前定居的乡下不同。

    乡下的人少, 民风质朴，东京反之。

    在人更多、错综复杂的东京，很容易遇见超出江户川乱步理解范畴的事物, 难以向他一一解释清楚或者糊弄过去, 这可能是江户川夫妇搬到乡下的缘由之一，给江户川乱步创造一个简单而淳朴、适合他普普通通长大的环境。

    她是不可能搬到乡下去的。

    可在这难度高多了的环境里, 她没有与之相配的能力。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偶遇和帮忙，琐碎、细小的疑惑在江户川乱步心底迅速堆积、膨胀, 而她未能在第一时间觉察, 又无力为他扫除和涤清。

    江户川乱步是不是在比这更早的时候，就模模糊糊地有所发觉了。

    知花千佳忍不住考虑起来。

    在他请广田健三送一块和菓子给目暮十三的时候，江户川乱步很可能是这样想的，广田健三肯定看穿了请他去警视厅自投罗网的想法呀, 为什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是他的建议起效了, 还是她递过去的十万日元打动了对方，或者说安室透的存在是个明晃晃的威胁，你不去我就抓你了喔，所以才乖乖去了呢？

    还有, 网络上关于他们和这件事情的发言好难懂！

    在她向安室透表示他们三个是什么都知道的天才时，江户川乱步一定也感到不对劲的地方了。

    以及更早，他们遇到身体缩小的江户川柯南的时候，除他们以外的大家为什么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十分平静地对待这个前所未闻的童话，好奇怪！

    ……

    知花千佳垂下眼睑。

    不合理的漏洞实在太多了。

    她用谎言构建起的庇护像极了一艘破破烂烂的舟楫，到处都在渗水，不知不觉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她在决心一直欺骗下去的时候，就有预想到，江户川乱步将识破她的谎言的这种未来——与她相处，与羽田秀吉相处，由于优秀的协力者工作收获更多无法理解的夸赞，去上学，被平凡的普通人和奇怪的事物包围，江户川乱步会慢慢意识到的，他是与众不同的，他并不普通，他很聪明。

    最「糟糕」的一种，是他因此远离、埋怨、记恨她，再没有满心信任的对象，完全依赖自己的才能独立工作和生活。

    以那样的未来为可能，她计算、筹谋，请江户川乱步参与这次搬家的全过程，潜移默化地习得租公寓房的步骤与技巧，以不同的方式尽可能多地传授给他学识和社会常识，使他感受到并接受来自其他人的善意和谢礼，他最好能够掌握推理以外的另一种或是另几种轻松的谋生手段，拥有更多的选择性。

    当江户川乱步把自己武装得足够强大，即使她被疏远、怨恨，也可以十分放心他独自生活和工作了。

    知花千佳想，那个未来将在他成年后，不……至少是中学毕业后。

    她从未想过它来得如此迅猛和猝不及防，在遇到她还远不及一个月的时间，江户川乱步已经有很多她难以释清的困惑。

    要如何在原有的谎言上，堆砌起一个新的合理的阐明，既能给他说明白令他不解的现状，又能包容他固有的观点，知花千佳踌躇、疲惫、还有几分害怕地疾速思考。

    只能从事实开始。

    从他确信且熟悉的事实入手。

    江户川乱步最了解和喜欢的，就是吃吃喝喝了。

    柿种有甜蜜的巧克力味和苦涩的芥末味。巧克力味最畅销。而芥末味，它被生产出来，摆在便利店的货架上，就说明它一定有销售市场，肯定会有青睐它的顾客购买。

    纯黑巧克力亦然。

    蛋黄和蛋白，她外出携带淡淡的葡萄糖片和江户川乱步在车站购买了一纸袋甜甜的糖果，他们三人分别更喜欢波子汽水、香草茶和乌龙茶，这足以说明人在饮食上的喜好各不相同。

    不同的饮食喜好，是否享受运动，享受什么运动，会不会坐车，几岁会坐车……每一个事实都更加印证不同的人在各个方面有所差异。

    这是明确的第一点，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

    大家都是特别的，你自然也是与众不同的。

    江户川乱步在一定程度上已然有所领会了，他说他在明天遇到怎样异乎寻常的人都不奇怪。

    知花千佳抿了抿嘴，接道。

    “恩。乱步，你记得怪盗基德在江古田塔楼上留下的那个变位词游戏吗，你很快地想到了加密的规则，然后十分吃惊，我是用你写一天都写不完的穷举法解开的。”

    “啊，当然记得了。”

    江户川乱步回望她，很认真地说了一句。

    “用穷举法解开了的知花知花你真不可思议！”

    “啊。所以，解决那个变位词游戏，很显然的，不只有你想到的一种办法。我就用了另一种与你不同的——”

    知花千佳仔细看着江户川乱步，他青涩的面孔藏不住任何情绪，懵懂，直率。

    她稍作停顿，留给他确认和思忖的空余。

    然后，她说到她最熟悉的领域，他也很好懂的事实。

    “解决同一个问题，不只有一种办法。这在数学里十分常见。

    “就比如，乱步你在上个学年开始接触一元一次方程了，在这个学年将继续深入学习二元一次方程和二元一次方程组。你需要掌握三种解二元一次方程组的办法，列表法，代入法，加减法。也就是说，解一个二元一次方程组，有三种办法。涉及到具体的题目，我选择消除x，你选择消除y，更是会衍生出更多不同的可能性。

    “而且，乱步你在数学课上应该常常遇到这些情况。有一道题目要求你用不同的两种方法来解。以及，明明是毫无二致的作业，大家很自然地用了不同的解法。就算是同样的题目，用了一样的解法，书写步骤也不尽相同，你写得简略，他写得详尽。对。”

    知花千佳用陈述的语气，而非疑问的。

    因为这是他一下子就能够接受、很好懂的事实。

    江户川乱步点点头。

    知花千佳提议：“我们试着做一个简单的算术题，从1加到100，这100个连续自然数的和是多少，乱步你是怎么做的？”

    “真的好简单啊——”

    江户川乱步不假思索地回答：“正着写的1到100，和倒着写的100到1，两个加一加，就是100个101了，10100，然后除以二。”

    “恩，倒序相加法啊。”知花千佳转向江户川柯南，“柯南君，你呢？”

    江户川柯南甜甜地笑笑，应和有多种办法的话题：“用加法交换律交换位置，1加100，2加99，3加98，一直到50加51，得到50个101，所以是5050。”

    “服部君？”她又问服部平次。

    “呃，”服部平次很流畅地给出第三种办法，“100什么也不加，1加99，2加98，3加97，最后是49加51，50被剩下来，那么就是50个100，再加上被剩下的50，就是5050。”

    “恩。”

    知花千佳颔首，视线移回江户川乱步脸上，猛地撞进他紧紧盯住她的眼睛。

    “我做这道题，就是1加2，加3，再加4，一直加到100的。”

    江户川乱步直视她，坦直地评价：“知花知花你的办法好麻烦啊。”

    知花千佳浅浅地笑了笑。

    “啊。对这样一个简单的算术题，我们四个人用了四种不同的办法。乱步你觉得我的办法好麻烦。但是，我的办法并没有错误的地方，只要埋头算下去，最终一定可以得到正确的结果，对？”

    江户川乱步眨眨眼睛，认同。

    “那是当然的。只要不算错，当然可以得到正确的答案了。”

    “所以说，对于寻找遗失的宠物这个问题，就是这样了，大家用了不同的办法。其他人不是冷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找，只是和解算术题和变位词游戏的我一样，很自然地用了比较麻烦的办法——马上到处去找，找遍公寓周围的每个角落，我举例的这个办法并没有错误的地方，只是好麻烦而已。

    “那么，在我用穷举法还未将变位词游戏排列出正确序列的时候，用依次相加的办法才从1加到50，没有算到100的时候，用这个到处去找的办法尚未到访各个角落，找到遗失的宠物的时候，你问我，我自然只能和你说「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我需要更多时间去穷举，去计算，去找遍还未去过的角落。只要把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当然可以找到遗失的宠物了，对。”

    江户川乱步一动不动地注视她，专心听她说。

    她不擅长说话，更不擅长说谎。

    知花千佳尽力不露声色地说。

    “——为什么遇到怎样不可思议的人都不奇怪，因为人和人是迥然有别的。外表这种一望而知的差异就不说了，喜欢吃什么，对什么食物是无感的，又绝对不要吃什么，有什么爱好，讨厌做什么事情，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到什么办法，很快很顺利的，还是好慢好麻烦的办法——乱步你就很自然地会想到一些快又顺利的办法。在解变位词游戏的时候，帮忙找到小狗的时候，发现自己不会坐公交车的时候也是，我小时候是自己去阅读和理解公交站台上写明的步骤，你就直接请我帮忙，这是最快且顺利的办法。”

    “唔……知花知花你和我一点都不一样。”

    江户川乱步眨巴眨巴眼睛，嘟囔。

    “不过，虽然你都是用好麻烦的办法，但是都做得超级快呀……”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知花千佳垂眸。

    短促的一个呼吸，她抬眼，与江户川乱步对视。

    用明快的、使人信服的语调。

    “因为我有一点点计算的才能。而乱步你比我更加特别。”

    “我比你更加特别……？”

    江户川乱步惊诧地瞪圆眼睛，重复她的话。

    与他从服部平次那边听到他不普通的话语相比，他听她说到这个相似的话题要显得乖巧多了。

    没有冲她高声反驳，只是说得急促了一些。

    “知花知花，父母没有说过我很特别啊，还比你更特别。如果我很特别，他们不可能不和我说的。他们和我说过的话，不管是批评，还是夸奖，我都记得。我记得，他们没有说过我比一个天才更特别。”

    “你是非常特别的，乱步，因为你有最了解你的、什么都知道、没有人能够超越的父母啊——”

    知花千佳控制语速和口吻，不要显得太胆怯和慌乱了。

    过速的呼吸和心跳就随便它们。

    那已经不在她力所能及的控制范畴了。

    她凝视应该是认可了她答案的江户川乱步，尽量沉静地缓缓述说她在前一刻才勉强删改好了的话语，是针对四处渗水的漏洞的补丁。

    现在还不行，她还需要一些时间。

    至少回护他到他足够成熟和强大了。

    她至少要帮他面对真相和世界的过程变得稍微缓和和轻松一些。

    “他们正确地教育了你！全世界最厉害的父母正确地教育了你。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接受了他们的教育。你与他们朝夕相处，经常听到看到他们说话、做事，不用特意去学习，不知不觉就会受到他们的影响，从全世界最厉害、相当有才能的人身上学习到他们出色的品质和思维，所以你很自然地会想到一些快又顺利的办法——他们肯定很擅长找东西，很自然地想到不是用脚步到处去找的麻烦办法，他们的这份才能已经悄无声息地传递给你了。

    “继承了他们优秀的品质和思维的你，接下来也会以这种耳濡目染的方式，汲取我的一点点计算才能。即使是用好麻烦的办法，也可以做得超级快了。因为你有全世界最厉害的教育基础，我没有，所以你将会超越我。然后，”

    江户川乱步歪了歪脑袋，翡翠的眼睛倏地变得亮闪闪的。

    他不由分说地打断她：

    “那，我可以把这份珍贵的才能也悄无声息地传给你，知花知花！只要我们朝夕相处十三年，你经常听到看到我说话、做事，不用特意学习，不知不觉就会受到我的影响了，就可以从我身上学习到父母出色的品质和思维了！”

    “……”

    按照她讲述的逻辑，是这样没错。

    不过，这份所谓的才能固然有一部分传承自江户川夫妇的意识和经验，更多是江户川乱步本身的天赋。

    知花千佳思索了半秒，迟疑地点了点头：“……大概？”

    “那你放心，我会好好把这份才能传递给你的，知花知花！”

    江户川乱步呼地长吐出一口气，透亮的眼睛瞬间迸出真心实意的喜悦。

    他转向江户川柯南和服部平次，说话间掺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

    “果然还是知花知花给我说得好明白了！柯南你也有很厉害的怪阿姨和叔叔，但是完全比不过我。所以，你要快点变回去，快点走开，不让我就要和你收取，你从我身上学到珍贵才能的学费了！”

    江户川乱步不管叫着“喂喂喂——”，试图截断他话语的江户川柯南，声讨道。

    “……”

    知花千佳缄默着，看江户川柯南忙点头应好，用比江户川乱步更吵的方式让他不要说出更多使人生疑的话了——这里还有一个不属于自己人的服部平次。

    可江户川柯南吵，江户川乱步就更吵。

    江户川柯南不得不超过江户川乱步，暗中引导话题远离自己。

    江户川乱步不甘落后，绝不要被超过了。

    服部平次尝试让两个人停下，结果莫名其妙地也加进去了，变成了三个人吵吵。

    知花千佳看着他们。

    虽然吵得她有点烦，但是这种无忧无虑又活力生动的画面，她不知道还能看到几次，所以……好吵啊！

    “乱步，柯南君，我刚刚说了很多话，有点渴，想喝柠檬果汁，你们两个谁去买，另外一个和我坦白一下羽田先生的事情。”

    两个江户川立即停下来了。

    江户川乱步毫不犹豫地抢占先机，不带一丝客气地指挥江户川柯南：“我也渴了，我要柠檬味的波子汽水！”

    “我想要一瓶乌龙茶。”

    江户川柯南马上扭头找服部平次，自然而然流露出仿若被雨打湿了的可怜模样，用格外乖巧的声线。

    “那个，服部哥哥，你能帮我们买吗？我之前去参观学校的时候，脚被超高速的网球击伤了。现在用力踩下去，还是隐隐约约地会有一点点疼。”

    “好！”服部平次满口应下，关切，“既然你脚疼的话，等下还是我背你。”

    “我的脚也走得好疼了！”江户川乱步抱怨。

    服部平次从江户川乱步理所当然的表情仔仔细细打量到他刚才活蹦乱跳的脚。

    “……”

    他正无语，一辆白色马自达驶近了，恰好停在他们身侧，从大开的车窗微微探出来一个颜色比他浅一点点的池面的脑袋。

    “千佳小姐，你们是要回公寓吗，我正巧顺路。”

    “怪物先生你来得真是时候啊，不过你是真的正巧顺路吗？如果我说不是回公寓的话。”

    “那我刚好有空。”

    “你真的有空吗，”江户川乱步又质疑，“明明连睡觉的时间都很不够。”

    “啊，因为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比睡觉更重要呀。”

    安室透笑眯眯地回。

    “这就是没我漂亮的怪物先生呀。”服部平次看了一眼，喃喃。

    “对呀，这就是没你漂亮的怪物先生！”江户川乱步催促，“你快去买饮料啦！”

    服部平次被催着，很快跑远了。

    “比我更漂亮的男性？”安室透很好奇，“乱步君，你们刚刚在说什么，能和我说一说吗？”

    “我正要和知花知花说羽田先生的事情呢，羽田先生就是赤井秀一的弟弟，他有一支只和赤井秀一联系的手机，你正在通过羽田先生联系赤井秀一——看来你已经联系上了啊。还有，羽田先生没有亲缘关系的另一个哥哥也在那张受害者名单上，但是这些都不会影响到他带北海道的特产回来给我。”

    江户川乱步语速飞快地报告完了。

    “……”

    “……”

    “……”

    知花千佳望见了，江户川柯南和安室透愣怔的神情与她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