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完后,李朝歌短暂地恍惚了片刻。她千里迢迢赶到洛阳,提前埋伏在行宫,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她自然知道自己是李朝歌,她也算计好接下来每一步。然而冷冰冰的计划,和真实地听到父亲说她的名字,感觉完全不同。
她前世拼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的父亲亲口喊她一声,吾儿李朝歌。
李朝歌眼睛蓦然涌上一股酸意,她飞快地眨眼,将泪水压回去,哑着声音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皇帝含笑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像。李朝歌走丢的时候虽然还小,可是看眼睛轮廓,嘴唇下巴,和六岁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长开了,变得更好看了。他和天后都长于文史,不通武艺,没想到长女却有这样天分,习得一身好本领。皇帝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你在剑南何处居住,可曾受过委屈?”
皇帝一副拉着李朝歌长谈的架势,内侍担心密林中危险,不得不提醒道:“圣人,黑熊刚刚伏诛,附近说不定有它的同伴。圣人和公主久别重逢,不妨回宫慢慢说。”
“是啊,瞧朕,看见你太激动,都忘了天后。”皇帝兴致勃勃,拉着李朝歌就要往回走,“天后这些年十分思念你,要是她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天后。”
皇帝欢欢喜喜,恨不得立刻带着李朝歌见天后。周围的侍从见皇帝兴致高,俱默默低下头。
皇帝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可是,这真的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吗?如果按她所说,这些年她居住在剑南,那今日为何会出现在紫桂宫?
裴纪安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提早发生。他本来下定决心,这一世绝不能让李朝歌出头,可是看到她和亲生父亲相认,裴纪安不知为何觉得酸涩。
李朝歌前世是个女魔头不假,但是也须得承认,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她幼年走丢,少年被弃,一生都在寻求亲人的认可和爱。可惜她生在帝王家,一个注定不会有爱的地方。
裴纪安轻轻叹气,心道罢了。既然他重生了,李朝歌重生也算公平。他们俩前世同归于尽,她杀了他的爱人和家族,他亦毁了她的生命和事业,算是扯平。前世她一直求而不得,今生,只要能阻止武后称帝,就让李朝歌当一个平安如意、一生和乐的公主。
但是,她的称心如意里不会包括裴纪安。他本就不爱她,前世纠缠半生已是折磨,这辈子,两人都各自放手,另寻良人。
侍从们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真的是走失的公主,可是,架不住皇帝信。他们不敢多说,沉默地跟在帝驾后,护送着陛下和“公主”回宫。裴纪安跟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后退,默默远离前方。
皇帝拉着李朝歌走在最前,一路上不断说话。裴纪安不想再引起李朝歌的注意,自然能躲着就躲着。
其实他知道,李朝歌绝不会就此罢休。她是一个很执着的人,自己认定了的事情从不改变,前世她就对他一见钟情,今生,未必愿意放手。然而,这一世毕竟重新开始,裴纪安可以装作不知道前生,尽量避免两人会面。等接下来圣人公布赐婚圣旨,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裴纪安故意留在人群后,他拖延时间时,恰巧看到顾明恪。裴纪安微微一怔,这时候才想起来,表兄也跟着他出来了。
裴纪安不由皱眉。表兄向来体弱,走路遇到风都咳嗽,姑母为此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思。顾明恪这样的身体,怎么能骑马呢?
裴纪安驭着马走到顾明恪身边,低声问:“表兄,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体还可以吗?”
顾明恪摇头,淡淡道:“无妨。”
裴纪安盯着顾明恪清冷优美的侧脸,眉毛越敛越紧。碍于在外面,裴纪安不好明说,只能暗暗提醒道:“表兄,你体弱多病,应当好生休养。你刚才骑着马过来时,可曾遇到黑熊?那只熊凶悍野蛮,危险至极,你是怎么绕过黑熊,走到这里来的?”
顾明恪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骑着马,自然而然就通过了。它并没有攻击我,可能,是没看到。”
裴纪安听到,又后怕又生气,不由沉了脸,严肃地说:“表兄,幸而你这次运气好,没有被黑熊发现。但是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表兄,你可要多加小心。”
顾明恪听到这话,莫名笑了笑。他回头,一双黑白分明、清曜照人的眸子静静看着裴纪安:“你也是。”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只是表兄关心他而已,但是裴纪安听着,莫名觉得不适。
裴纪安缓慢地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迟疑:“好。多谢表兄关心。”
皇帝风风火火地拉着李朝歌回到紫桂宫,看样子恨不得生出双翅,倏忽千里。皇帝回到行宫后,都来不及整理衣服,便急忙问:“天后呢?”
“天后在千秋殿,正随裴大夫人说话。”
皇帝压根没留意宫女所说的后一个人名,他回头,着急寻找李朝歌的身影:“朝歌,快随朕来,你母亲在千秋殿。”
李朝歌骑在马上,迟迟没有下马。她手里握着缰绳,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绳索,几乎把绳子捏断。可是这一天迟早都要面对的,李朝歌用力掐了下自己掌心,利索地翻身下马,点头道:“好。”
宫女本来正在奇怪陛下出行队伍里怎么多了个女人,等听到李朝歌的回话,她都吓了一跳。这个女子是何人,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陛下说话?可是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耐心地等着李朝歌走近,之后更是亲自领路,带她去千秋殿。宫女低头叩额,恭送皇帝离开。众多脚步声从她面前掠过,这时候宫女忽然惊醒,刚才皇帝称呼天后时,用的是“你母亲”。
母亲?难道,这是……
千秋殿内,天后正和裴大夫人闲话,宫女匆匆进殿,蹲身道:“殿下,陛下回来了。”
“哦?”天后吃了一惊,竟然这么快?她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一边往殿门走,一边问:“陛下这一路可平安?这么快就回来,想来是猎到了奇珍异兽?”
宫女正要回话,外面已经传来皇帝的声音。宫女听到,立刻下跪,恭恭敬敬以手贴额:“参见陛下。”
裴大夫人也赶紧行礼。皇帝大步迈过门槛,兴高采烈道:“天后,朕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和你说!”
天后许久没见皇帝这么高兴了,她奇了一声,迎上去问:“妾身参见陛下。陛下猎到了什么,竟然这样高兴?”
“并不是猎物。”皇帝走到宫殿中,才发现裴大夫人也在。他惊讶,道:“裴夫人也在?”
裴大夫人上前给皇帝行礼。裴家地位不菲,进宫后无人敢怠慢,按理在宫门口,皇帝听到千秋殿宫人的禀报后,就该知道裴大夫人也在了。
可是他却没留意到。到底是什么占据了皇帝的心神,能让皇帝忽略裴家?这时候裴大夫人发现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看年纪不大,然而一双眼睛亮极清极,顾盼时,甚至还带着些杀气。
不像是宫眷官眷,反倒像是哪里的女土匪头子。但是她的容貌却殊为出众,一闪而过间,裴大夫人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但是再细想时,那股感觉又消失了。
裴大夫人直觉她疏忽了很重要的东西。不等裴大夫人想明白,皇帝已温和而直白地开口:“裴大夫人,朕有些事要和天后说。劳夫人代朕向裴相问好,改日,朕邀裴相进宫下棋。”
裴大夫人立即道:“谢圣人挂念。妾身告退,请圣人和天后留步。”
往常皇帝都对裴家礼让三份,但是这次,裴大夫人提出告辞后,皇帝都没有挽留,就由着她出去了。离殿时,裴大夫人和那位少女擦肩而过。少女神情冷淡,目不斜视,裴大夫人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森森的寒气。
等出殿后,裴大夫人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是怎么了?”
千秋殿内,等裴大夫人走后,宫人也鱼贯退下。很快,殿中只剩下皇帝、天后和李朝歌三人。天后眼睛扫过皇帝,笑道:“圣人,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怎么搞得这样郑重?”
皇帝对李朝歌招了招手,说:“朝歌,快来见过你母亲。”
天后原本笑着,听到那个名字,她怔了一下,整个人都顿住。
皇帝刚才说什么?朝歌?
李朝歌慢慢上前,合手跪下,结结实实地给天后三叩首:“母亲。”
这一跪给生她养她的母亲,也给前世识她用她的君王。她之一切都是武后所赐,她的身体发肤,她的公主身份,她横行洛阳的跋扈,她凌驾朝堂的特权。
没有武后,绝不会有日后的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可是最终,她却杀了武后,杀了她的亲生母亲。
李朝歌对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大丈夫敢作敢当,人是她杀的,事后假惺惺有什么用?可是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
她对父亲的感情是遗憾和好奇,对母亲,则是深深的愧疚。
她重生以来,一直想亲自向母亲请罪。她李朝歌前世今生两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天后听到“朝歌”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波涛汹涌,眼睛马上湿润了:“你是……朝歌?”
“是啊。”皇帝看着一向要强的妻子露出泪意,自己也心生酸楚,“朕去后山打猎,途中遇到一只熊,正巧是她救了朕。朕见她面善,询问后得知她在剑南长大,六岁和家人失散,今年十六岁。和朝歌一模一样。”
臣子侍从都怀疑此女假冒公主,可是皇帝和天后没怎么怀疑就信了。孩子是他们生的,冥冥中的血缘牵引骗不了人,天后一看到李朝歌,本能生出种强烈的直觉,这就是她的大女儿。
永徽十二年,丢失在乱兵潮中的女儿。
李朝歌还跪在地上,额头牢牢贴着地面。天后擦干眼泪,连忙将她扶起来,握着她的胳膊仔细看。
天后极细致地扫过李朝歌脸上每一个细节,片刻后,和皇帝说:“像,朝歌小的时候眼睛就上挑,右眼下面有一颗泪痣。圣人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还担心过朝歌长泪痣,长大后会为爱所苦,为情所困,动不动就流泪。没想到长大了,并不是一个爱哭的性子。”
皇帝听到惊讶:“朕说过这些话吗?”
“当然说过。”天后白了皇帝一眼,拉着李朝歌说道,“幸好你没应了他的话。女子这一生本就不易,若是还要被情爱所困,那就太艰难了。”
李朝歌垂下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前世的时候她就不太会和家人相处,她也知道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感情本就生疏,她若是再冷冰冰的,母女如何亲密得起来?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她长这么大没撒过娇,她从小被周老头当麻袋养,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哪有哭着喊疼的份?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被人娇养,男人可以做的她也可以,男人不能做的,她仍然可以。
相较于等着别人将东西捧给她,李朝歌更喜欢自己去拿。
不会说那就不说话。天后拉着李朝歌打量,李朝歌就安安静静杵着,任由她看。天后毕竟不是普通女人,她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说:“回来了就好。这些年你不在宫里,几个兄长妹妹都很想你。你先去换身衣服,等一会,我叫太子和常乐过来,你们兄妹好好说说话。”
李朝歌点头,硬邦邦应下:“好。”
很快有宫人上前,引着李朝歌去换衣服。等她们出去后,天后和皇帝坐到塌上,感慨道:“这些年她流落民间,应当受了许多苦。我看她的手上全是茧子。”
皇帝倒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心高兴女儿找到了,哪儿会留心其他细节?皇帝叹道:“她毕竟在民间长大,性情和京城的女子不一样。说话就只会老老实实听着,连接句场面话都没有。不过她说她被一个侠客收养,从小习武,也难怪。”
天后听到,眉梢微微一动:“哦,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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