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朝日从东方的海平线吐露的那一刻, 沧溟海和东临城的所有生灵都看见了宛如神迹般的场面,震惊的呼吸声、难以自制的欢呼声、不可置信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最终都无可避免地变成了由衷的钦佩。
对于亲身经历神迹的五百万凡人来说, 其中的感受更为刻骨铭心。
六百里不近, 从海底上升到海上的那一段昏暗而失重的过程却很短,短到他们眼里只剩下红色的凤火和金色的佛光, 短到他们耳畔还在嗡嗡回响海水声。
佛力和凤火的巧妙融合, 使得原本只应有三百里的梧桐树硬是长到千里以上, 它深深扎根海底, 截断幽暗冰冷的海水,破水而出往天空捅去, 超过东临城最高的酒楼,一跃成为海上的最高点。
繁盛茂密的树干枝条朝四面八方延展,最终罩住了整座滨海城。滨海城不再像沧溟海的一座孤岛,更像是梧桐树冠覆盖下的一处阴影。
滨海城地面的人们仰起头,只能捕捉到从叶片间偶然漏下的些许光点。
躺在树冠上的人们遮住眼睛,从指缝间眯眼望着太阳,他们不禁张开手臂, 拥抱阳光, 抓住自由。四海八荒, 从海天交接之处到一望无际的大陆海岸线,尽收眼底。
他们想象自己是翱翔天际的鸟儿, 无处不可驰骋。
这时, 下方传来一声尖锐的鸟啼。
树干底端的凤火慢慢向上冲来,在树梢处聚拢在一起,浴火重生,化为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 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刺着、咆哮着,窜入云霄。
凤凰的鸣啼响彻沧溟海。
战斗中的龙族回首望去,不约而同回想起三万年来绞杀凤族的那一夜。今昔对比,何其残酷,凤凰早已湮没在历史浪潮中,龙族也颓了两万多年。
幸好......幸好天道还是眷顾龙族,天运再一次站在了龙族这边。
它们坚定地相信,赢了这一战,龙族又将踏回正轨。而它们,就是铺在地下的垫脚石。想到此,龙族们的斗志更加昂扬了。
海族军队们本就处于下风,龙族突然猛烈的进攻仿佛当头一棒,海族的士气更加低弱了。它们需要一个逆转的节点,趁上这个节点,它们就能反压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沧溟海后方传来激烈的喊叫声。
海族军队大喜,以为援军终于赶到,苦苦等待的节点即将到来。
然而,它们等来的不是己方的节点,而是敌方的节点。
大浪倒下之后,从白色的飞沫后方出现的不是海族的身影,而是蛇族势在必得的脸庞。蛇族参战了,站在了万佛宗一方,海族军队才知道这个令人惊慌的事实。
事前得知仅仅让海族军队无措片刻,此时此刻知道却让海族军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
它们,被龙族和蛇族前后夹击了,如今的战场好像偌大的囚笼,它们逃无可逃。
远处,老蛟王看着海族军队惊慌失措的神色,心下焦急,它抬腿往那儿飞去,还没走两步,一面冰壁拔地而起,挡在身前。
龙百川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
“蛟幺,太晚了。”
龙百川战前劝它回头,老蛟王没有听,也不信,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它、蛟族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老蛟王感觉心脏被狠狠攥紧一般,连呼吸都艰难起来,它忍不住想到,它是不是做错了。虽然大战之时不该去想这种事,但是它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怀疑和后悔的情绪一点点漫上心头。
龙百川看到老蛟王的脸色,登时明白了它在想什么。天极界无所事事的两万年里,龙百川看着一点点变老的族人,看着修为不得寸进的新生儿,它也在思考、在怀疑、在后悔。直到有一天,它偶然挥出一面水镜,瞥到水里陌生的脸庞,才恍然醒悟那是自己。
龙百川回头眺望滨海城酒楼,逼仄狭窄的窗户里闪出一张脸。西瓜就那么看着它,脸上无甚表情,眸子却如鹰隼般锋利,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龙百川读懂了他的唇语。
一路走好。
以命抵命,血债血偿,是恒久不变的天理。
只要它死了,它们死了,龙族欠鲸族、欠人族、欠坤舆界的债便清了。
龙百川收回眼神,又看向东临城沿岸。龙伏痴痴地看着它,手掌攥得极紧,没有了平日的从容镇定。
龙百川不禁弯了弯唇角,传音道:“伏儿。”
龙伏脸色一变,赶忙应了一声。
“龙族就交给你了。”
“君父我......”龙伏的声音有些哽咽,甚至都没有立刻应下,它脸色变了好几下,眼神终于慢慢坚定下来,声音里也不再有哭音。
“好。”
龙百川轻轻笑了起来,“我走了。”
“嗯。”
龙百川扫视战场,对全体龙族传音道:“全体龙族听着,这是龙族对你们的最后一个命令,死在这儿,死在沧溟海上,死在我们的故乡。”
全体龙族没有任何犹豫,立时就听从了。
“是!”
龙百川的心头久违地沉重起来,它微微地呼出气,用更大更坚定的声音道:“以龙主之名,希望诸君生前无憾,死后无悔。”
一声声龙啸响了起来,从战场的各个地方,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它们举起染血的兵器,举起伤痕累累的双手,举起触目惊心的断臂,一同振声咆哮。
“生前无憾!死后无悔!”
“生前无憾!死后无悔!”
“生前无憾!死后无悔!”
......
海族军队不知发生何事,只见所有龙族脸上都绽放出释然的笑容,与这生死无定的战场绝不相配的笑容。紧接着,龙族就像发了疯一样,顶着刀枪箭矢,沐浴着满身的鲜血,自杀一般地攻了过来。
四周的灵气剧烈地卷动起来,往龙族身上缠,带动龙族的灵气转动起来。然后,龙族张开手臂,拼命向旁边的海族扑去。
海族们惊恐地睁大眼睛,脑子像被锤子狠狠凿了一下,龙族要自爆。
海族惊慌欲逃,想到龙族自爆总不能带走同族,于是海族往其他龙族那边逃去。然而,所有龙族都是一样,所有龙族都准备自爆。
爆炸声振聋发聩,满眼望去,白光一片接一片,几乎要淹没沧溟海。
老蛟王神色扭曲,欲出手阻止,它方转头,一只巨大的龙爪侵入视野,盖在了它头上。
四周的灵气和下面一样,急剧聚拢到龙百川身上。
老蛟王忍不住恐惧起来,它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龙百川的束缚。“不要......不要这样......”透过龙爪的间隙,老蛟王看到了那戳破天际的十节龙角,看到龙百川脸上慈悲的神情。
老蛟王的声音尖锐起来。
“你疯了吗?自爆了,下一辈子都没了!”
“你不觉得可惜吗?好不容易修到渡劫圆满,多少人修了多少辈子都修不到,为何要听区区人族蝼蚁的话!”
龙百川摇了摇头,脸上没有生的执着,也没有死的畏惧,它轻轻吐出两个字。
“走。”
啪——
最外围的一丝灵气炸响了,一点白光蹦出,“别这样!”
啪啪啪啪啪——爆炸仿佛狂风暴雨中沉没的船只一般,从外围一点点波及到里边,无可回避吞噬了它们。
那一点点的白光,一片片连接起来,最终淹没了老蛟王的整个视野。
龙百川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低沉慈祥,谆谆教诲。
“伏儿,欠人族、欠坤舆界的债,我和老家伙们还完了,你不欠他们什么了。虽说如此,接下来的路不好走,你且弯腰低头,在荆棘丛林为龙族寻得一条小道。”
“龙族寿命悠长,不急于一时一刻。”
“无需追求短暂的繁荣辉煌,谨记千世万世的繁衍生息。天道眷顾我族,天运偏爱我族,一步步踏实走下去,我族终归重现三万年前的繁荣盛世。”
老蛟王想要出声讽刺,却无法辩驳龙百川说得是真的。龙百川、下方的龙族以身殉死,已经为龙族搏下了一条生路。
白光一点点缩紧,剧烈的疼痛包裹住它们,它们即将死去之时,一个冷笑声骤然挤了进来。
“呵。”
“想得可真够美的,繁衍生息?你欠人族、欠坤舆界的债是还完了,欠凤族的债可没还呢。”
茫茫白光中,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庞浮现出来。
龙百川瞳孔骤然一缩,喃喃地吐出此人的名字——王负荆
“你没死?”
老蛟王仔细打量王负荆,半透明的灵魂状态,不过是一缕残存两万年的神念。
可这神念的实力,竟然比渡劫巅峰的它还强。
怎么可能?这不是神念吗?
两万年前,王负荆修为臻至渡劫巅峰,却突然身亡。盛京王家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坤舆界也不知原因,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天魔大战时期的旧伤,暴毙身亡。
此刻,老蛟王看见王负荆,终于想清了其中的关窍。
狗屁的暴毙,这小子分明是把所有的修为、所有的实力都转移到了神念上。人族活不了这么久,哪怕渡劫期也如此。这小子为了这缕神念,可真是用心良苦。
不惜放弃飞升,就为了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老蛟王终于大笑出声,它以为龙百川才是最狠的那个,没想到还有王负荆。
放弃了生,毅然决然奔赴死亡,并把所有的修为赌在死后。
疯子......疯子!
亘古至今,从未有过这样孤注一掷的人!
王负荆死死地盯住龙百川,毫不掩饰脸上的讽刺和痛快,以至于笑容都微微扭曲起来。他本不该出现在龙百川面前,可他不想让龙百川那么痛快地死去。
什么无憾,什么无悔,他一丝一毫都不想给龙百川。
它不配!
“你以为你给龙族寻到了生路,不,恰好相反,你亲自把龙族送上了死路,送到了我手里。以命抵命,血债血偿,三万年前龙族怎么对凤族的,王家会原原本本地还回去。”
屠族之仇,灭种之恨,只能等一方完全消失之后才能散尽。
龙百川以为消失的凤族,没想到还是留下了一个遗孤。
它心里大惊,它几乎可以预见到,龙族前方陡然出现一只脚,砰地一下踏断了路。
不行!它不能让王负荆这么做,它得提醒伏儿。
龙百川捏出一道法诀,率先拦住它的不是王负荆,而是它身后的老蛟王。
老蛟王一把按住它的手,笑道:“龙百川,这世上哪能事事如你所愿,两万多年前你做错了,两万年后,你还是做错了!”
老蛟王畅快地笑了出来,四面八方的灵气疾速聚拢过来,爆炸声不绝于耳。
两方自爆冲击在一起,龙百川的法诀没能发出去,便被白光吞噬了。
老蛟王看着龙百川脸上的挣扎和后悔,心中愈发痛快淋漓。
“黄泉路上,咱们一道走!”
砰——
两个渡劫期的互相自爆,举世未见,空前绝后。
前所未有的庞大灵力隆然波及出去,滔天大浪倾覆而下,战场的所有生灵都被卷了进去,在场的所有渡劫期修士联起手来,才堪堪护住战场的人。
极东的海天交接之处,方才升起的红日史无前例地坠了下去。极西的十万大山,浩浩荡荡蔓延过来的灵气都带上了海水的咸腥味。
极南的香雪海,百万梨树一瞬枯残。极北的昆仑山脉,雪崩势不可挡。
九月初九,沧溟海两代霸主共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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