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皇帝一行人不断向前, 周围街道上的人群渐渐稀少,前方隐隐能听见些许嘈杂之声,似乎有许多百姓被军士纷纷驱散, 为皇帝他们在前方开道。
皇帝神色平静, 有种胸有成竹的气度。
君王不可亲身犯险。
身为帝王,他怎么可能带着三五侍卫便随意出宫, 且明知要去见的是一只与他之间有血海深仇、且修为不明的妖怪?
从那话本故事开始流传, 到手下暗卫寻找到对方的踪迹, 短短不过几日, 难保这不是对方故意流出的线索。
既然如此, 提前清场, 排除掉可能的埋伏和其他危险,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前方喧嚣声渐渐散去, 整条街道都被暗中封锁,那胆敢以留言引他出手的小妖,已没有一丝退路。
直到此时,长街已空。
一方古朴的道观出现在视线尽头。
天光渗出云层, 渡在道观顶上,一只灰色雀鸟停在屋檐, 梳理着羽毛。
清静, 自然, 出尘。
黎墨跟随在皇帝身边,东张西望, 脸上满是好奇,眸底深处却渐渐多了几分异色。他遥望前方。
好浓重的妖气!
之前这股气息还隐藏得很好,但随着皇帝一行人到来,对方似乎便不再隐藏, 以至于眼前那方道观在此时的黎墨眼中已变了模样,妖气盈空,还夹杂着血气,再无清净出尘之感。
……这里隐藏着一只大妖!
黎墨全盛之时,并不将对方放在眼中,而现在,虽有些忌惮,但他心中第一反应却是狂喜。若能吞噬此妖的妖魄,至少能将他残破的妖魄恢复一半。
可惜的是,如今的他并非对方的对手。究竟谁吞噬谁还是两说。
……就眼前状况来看,此妖与皇帝是敌非友。那么,就需从皇帝处借力了。
他稍稍停住脚步,又是迷茫又是好奇地看向皇帝:“父皇,前面道观里就是你要见的人吗?我、我感觉有些危险。”
倒是敏锐!皇帝意外地看了神色纠结的少女一眼,肃容道:“不错。此地确实危险。”他抬手指向道观,口吻中带着几分沉重,“这是一只大妖的藏身地。此妖穷凶极恶,早在多年前便欲对朕下杀手,淑柔公主及驸马因此而死,而今又潜入京淄之地,残忍屠杀道真观四人,罪行累累,惨绝人寰。”
黎墨:“???”
淑柔公主的驸马就是当年的李三元,黎墨来到京城与皇帝合作时,那对夫妻早就死去多年,他从未关注过相关消息,因此也不知皇帝所言是真是假。
但道真观几具分·身的死亡真相,没有人比黎墨更清楚。此时见皇帝张口就将这口黑锅扣在了那不知名的大妖身上,也是暗暗诧异,冒出一头问号。
倘若是真正的玉华公主,早已信了他的鬼话。于是,黎墨适时微张小嘴,露出十二分的震惊与恐惧。
“妖、妖魔?父皇,这世间真有妖魔?还是如此穷凶极恶之妖?”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出几声爆响。一道灰色的影子从开路清场的包围圈中蹿出,妖气四溢,朝这个方向而来。
一道刀光跟随在那影子身后飞出,破空而至的瞬间,寒气森森的刀锋于半空中“噗呲”一声穿透了那灰影!
某种不似人声的凄厉叫声同时响起,那灰影伴着喷洒的鲜血落在地上。
定睛看去,却是一只足有犬大的老鼠。死亡后,这鼠妖迅速变小,恢复原型。
“……只是一只躲藏在此地修行的小妖,算它倒霉!”
负责排查危险的是一支玉华公主此前没见过的军队,名「禁妖卫」。统领走过去收起刀,又指挥下属继续,看起来对妖物并不陌生,有娴熟的应对技巧。
不一会儿,随着扫荡,陆续又有几只倒霉的小妖被抓被杀,长街遍洒鲜血,哪怕还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那浓郁的血腥味和刺鼻的妖气仍是让人不适。
“真、真的有妖!”
“玉华公主”小脸愈发煞白,就这么呆呆看着这一幕幕画面,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她受惊地后退几步,才看向皇帝,颤声道:“父皇,我们还是回宫罢。剿灭妖魔这种事,当请那些能人异士来,怎能让父皇以身犯险?”
皇帝微不可察地摇头,神色愈发严肃:“此妖凶残、狡诈、卑鄙,于道真观留言,以京中数十万百姓之安危要胁于朕,如若朕不亲自出来,他便要再下杀手,在京中犯下更多血案。朕为天子,怎能安居宫中,坐视百姓受死?”
他掷地有声,充满堂堂皇者气度。
“玉华公主”立刻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惊惧于那大妖的凶残歹毒,看向皇帝的眼神已充满崇拜、敬佩,与担忧。
顶着这具皮囊的黎墨虽无动于衷,却明白皇帝在玉华公主面前这般演戏,绝不是为了说多余的废话,必是要利用她,便顺他心意开口,嗓音清甜:
“父皇天子之尊,都愿为百姓以身犯险,女儿身为皇室公主,亦当尽我所能。只可惜……我什么都不懂,不知该怎么才能帮上父皇的忙。”
皇帝慈和一笑,摇头道:“哪里用得着你上阵。我天家龙气,自可镇压一切妖邪。玉华你既然来了,又有心诛妖,便已贡献了一份气运。至于其他,朕为天子,岂容区区妖物猖狂!”说到此处,他已踏步向前,语气转为凌厉。
果然,是为了骗玉华公主的气运加持么……黎墨毫无意外,连连点头。
躯壳深处真正的玉华公主却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上次黎墨说过的那句话,尽管后来黎墨声称是疯狂之下胡言乱语,终究在她心中留下了痕迹。
她有大气运……
某种古怪的猜想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几乎就要破壳而出,偏偏却被一层雾一样的薄膜笼罩,让她看不分明。
就在这时,寂静的长街上,突然听见几声清脆的拍掌声,视线尽头的古朴道观中,突然有一道人影走了出来。
“好一个颠倒黑白,信口开河,又有如此精湛演技,大夏天子,你这皇帝做的倒是屈才了。我听说人族有那以表演供人取乐的戏班子,那里才是你的好去处啊!”这人淡然自道观中走出,一些月白色书生袍,两袖飘飘,笑意讪然。
这般相貌,不是元六又能是谁?
他看似洒脱,望向皇帝的双眸中却隐藏着冰冷憎恨的火焰,一丝丝杀意如雾般沸腾起来,逐渐弥漫到整条长街。
“……好在你这皇帝还算有些胆气,今日我便要清算一笔十四年的旧账!”
“锵——”
“大胆——!”
长刀出鞘之声如此整齐,与喝问声重叠在一起。所谓主辱臣死,他言辞中的侮辱让在场的侍卫们目眦欲裂,冷喝一声,便不约而同拔刀迎上。
皇帝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他深知越是辩解越显心虚,一副懒得理会妖邪妄言之态,只是沉着脸一挥手。
“区区妖邪,敢在京中如此放肆,杀!”
顿时,隐藏在暗处的更多人冲了上去。
冲出去的半途中,一股又一股妖气在这些人体内激荡,在他们身体四周迸发。
他们的身躯渐渐膨胀,指甲渐渐变长,脆弱的人类手掌渐渐变得如同野兽的爪子,有的人躯体上附上了毛发,有的人额头长出了鳞甲,还有的人眼珠渐渐变得幽绿,转瞬之间,方才还普普通通的人,就变成了半人半妖的形态。
妖化后的众人似乎理智稍有降低,瞳孔中都染上了疯狂之色,只遵循着妖化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朝元六扑了上去。
半空之中,妖气与灵气剧烈翻滚,隐约可见种种妖兽虚影从众人身上升起,化作择人而噬的猛虎恶狼,狠狠朝着元六扑咬而下,气势汹汹!
地面在剧烈的力道中碎裂,石块飞溅,宛如突现的龙卷风卷动着尘土,战斗的中心已经成为了一片恐怖的漩涡,牵引着四周的空气。而一只手突然从这漩涡中伸出,分明的指骨轻轻敲击在第一只即将撞向他的半妖头顶。
宛如迎面撞上了一堵巨大的墙壁,又或是被汹涌的海啸突然冲击,那只半妖就这么被掀飞了出去,并不比弹开一片饼干更困难。他像是从离心机中被甩出来,狠狠撞上了旁边同样扑出来的其他半妖,随后一起飞了出去。
而那只手动作未停,不知何时已顺了一柄刀,淡淡寒气自刀锋上漫开,他伸手,挥刀,刀光划过一道圆弧。
前后不超过一炷香,蜂拥而至的一众半妖便宛如下饺子一般朝地面落下,有人身体完好,有人尸首分离,剩下的大部分都被厚厚的冰层封堵,将狰狞,凶狠,恐惧的神色冻结在最后一刻。
一声声沉重的闷响中,所有的尸体坠落在地,碎裂的冰碴子散了满地,如同玻璃片一般,在天光下闪闪发光。
直到一双靴子踩在那上面。
月白色的衣袍被风抚平,依旧是一身文士打扮的元六看上去云淡风轻,脸色却白的过分,他垂在身侧的手带着微不可见的抖动,明显已是强弩之末。
就在这时,他突然侧身,一只庞大的松鼠虚影从周身一闪而过,那蓬松的大尾巴猛然一扫!
肋骨断裂之声响起,喷涌的血液突然在他身体四周的空气中散开来,仿佛有隐藏在身边无形无质的敌人遭受了重创。
“呼……”
元六的脸色更白了,惨白惨白。
他身体微晃两下,向前迈出了一步、两步……他缓缓地向着皇帝所在走过去。
此时,皇帝带来的人都死了个干净。只剩下“玉华公主”和最后一名侍卫留在他身边,神色戒备。
“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咳咳咳……尽管试试。我说过,我是来算旧账的!”
元六已经距皇帝只剩三步之遥,以他大妖的体魄和速度,哪怕只剩一口气,都能扑上去将人解决。
皇帝双眉紧锁,没有说话。
元六畅快地笑起来。压抑多年的仇恨与怨念毫不保留地从他双眸中倾泻出来,让人毫不怀疑他之所以没有立刻下杀手正是想要折磨自己的敌人。
而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与强烈的仇恨中的他,似乎因此而忽略了什么……
皇帝的目光静静地越过了他。
在他身后,倒在地上的尸体表面都闪烁起阵纹,一滴又一滴漆黑的血液飘了出来,无声无息融合在一起,化作一只仿佛由各种妖怪拼接在一起的血色怪物。
那怪物突然张嘴发出了一阵嘶吼。
妖魄本就受到重创的黎墨一时头晕目眩,宛如有无数锋利的小刀在切割灵魂,元六更是脸色骤变,被震得懵在原地,抱着脑袋露出极端痛苦之色。
而一直不动声色的皇帝就在此时突然拔剑,踏前一步,刺出剑锋!
他的动作只有三步,简单,精准,迅捷。那柄天子之剑被拔出的瞬间,所显现的却并非堂皇之像,而是夹杂着血气与妖气的邪异力量。像是妖魔破开了封印,迫不及待地刺入敌人的心脏。
一阵金色的光芒从剑锋与心脏接触的地方扩散开来,弥漫到元六的全身。
他全身的妖气一下子都被封禁起来,整个人栽倒在地,化作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松鼠,就这样无力地瘫在那里。
“将他带走!”
皇帝下令,最后一位侍卫当即上前,用早就准备好的笼子,将那只灰扑扑的松鼠关了进去。
而半空中的血影也在数息后消散,化作一团黑色的血液落下来,被皇帝用一枚古怪的玉器盛起,重新收好。
他没有去管那些死去的禁妖卫。只要手中这些源血还在,这类可以随意牺牲的“半妖”,制造出来并不难。
“玉华公主”一直惊讶地注视着这一切,最终将目光落到那只被关在笼子里昏死的松鼠身上。隐藏在玉华公主皮囊下的黎墨,几乎要克制不住内心中的贪念。
——吞了这只大妖的妖魄,他才能拥有自保之力,才有机会恢复全部实力!
尽管他也意外于皇帝身边居然还有这样一股他所不知道的力量,但如今最重要的是修补自己的妖魄,才有机会图谋其他。这只大妖,他势在必得!
“父皇,为何不直接杀了这妖魔?”她故作不解,试探着问道。
“方才你也看到了,妖魔神通如此厉害,凡人要想对付他们,也只能借助妖魔的力量。”皇帝耐心解释道,“此妖暂时于朕有用,以后再杀不迟!”
以后是多久?黎墨可不想一觉醒来这只大妖就被杀了,他要尽快在皇帝下令诛杀前将妖魄弄到手才行。
暗暗琢磨着这些,黎墨表面上不动声色,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面颊上露出少女轻快而活泼的笑意。
皇帝今日的目的已达成,尽管牺牲了不少人,但至少玉华这张底牌没有揭露,之后说不定还有机会使用。
他心中满意,笑容便更加慈爱起来。
这对各怀心思的“父女”相视一笑,便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回返宫中。
不久后,那古朴破败的道观中,迎来一批禁军的。但翻来覆去好几遍,道观中都空无一人,他们只好匆匆离开。
“前辈,你这是……使了什么障眼法不成,好生厉害!”
道观庭院中,正有两人对坐在树下。一只小毛团子蹲在两人中间的石桌上,奶声奶气地附和着:“厉害,好生厉害!”
而一群奉命来搜查的军士在这道观里来来回回地找,却像是眼瞎了一样,就是没有看到这树下的大活人,视线匆匆从这边扫过时宛如扫过空气一般。
直到看着这群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观门口,元六终于忍不住出声赞叹起来。
像这般让普通人对自己视而不见倒也不是特别高深的法门,在幻术上造诣深者便可做到。因此元六感叹的主要不是这一点,而是之前的战斗。
皇帝到来时,他可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喝茶呢,还没来得及出去,这位大佬不知怎的就从袖子里丢出了一样东西,随后,外面就突然出现了一只元六???
当时元六自己都惊呆了。
换而言之,之前出面嘲讽皇帝,与之战斗,最后被捉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元六,连元六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傀儡、法宝,还是分·身?
回忆起方才的战斗,元六还有些后怕。那个假元六的实力并不比他差,换句话说,倘若方才是他出去,现在被抓的多半就是他本人了。
这样想着,元六就有点愧疚了:“晚辈惭愧。要不是为了帮我,也不会害得前辈损失了一具傀儡……”
“没有损失,也不是为了帮你。”原不为打断他的话,唇边弯起轻快的弧度,“我是故意让他们抓走的。”
元六愣了一下。
“想钓大鱼,怎么能没有鱼饵呢?”
一开始原不为以为是送货上门,本想直接解决了事,但后来他就改了主意。
因为他发现,黎墨的状态比他想得有意思的多。不知什么原因,这人居然与那污秽道文有轻微契合,污秽道文放在黎墨的妖魄中,倒像是一枚种子被埋入了肥沃的土地里,正茁壮吸收着营养呢。
也就是说,现在的黎墨就是个帮原不为蕴养污秽道文的工具人。
他怎么舍得这么早就解决了对方呢?
而故意让皇帝将自己的傀儡带走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禁妖卫。
感应到这些人身上的气息时,原不为就意识到,皇帝居然还在私下培养半妖。那么他必然有一处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地。倘若这些半妖不是黎墨帮忙培养的,就意味着皇帝手下可能还有另外的妖族或能人异士。
不知为何,原不为一下子想到李三元!
对于当年的皇帝来说,或许李三元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超越凡人的存在。代入皇帝的身份,直接杀了未免太过浪费,毫无意义,倘若能收服对方,那无疑才是将利用价值压榨到了最高。
雁荡山直接被荡平,却不意味着所有的妖怪都已被杀,即便他们都死了,还有淑柔公主母子呢,当真也死了吗?
皇帝手中有太多砝码可以收服李三元,将之诛杀不过是下下之策。
思路已清晰,原不为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那就是放任皇帝抓走“元六”,这样他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皇帝暗中培养禁妖卫的隐秘所在,把他老底都掀了!
这种掀人老底、坏人好事、推翻棋局的的事情,原不为可太喜欢干了:)
不过这些就不必和元六说了,他只是淡淡说了句:“我怀疑李三元还活着。”
“我三哥怎么可能还活着?”元六诧异莫名,下意识脱口而出。
“那你们愿意让我算一算吗?”原不为微微一笑,目光在原六和小团子之前转过,“随便谁给几滴血就行。”
尽管元三已经转生,但他们兄弟之间的因缘未断,感应位置之类的或许做不到,但算一算死活还是没问题的。
元六还在感慨于这位前辈的神通广大,突然就感觉手指一痛,低头一看,小毛团子已经从桌子上跳了起来,“啊呜”一口咬在他的手指头上。
“小七,你做什么——”
小毛团子已屁颠屁颠地甩着大尾巴来到原不为面前,两只爪子合在一起,高高举过头顶,将几滴悬浮的鲜血送给他,这副姿态,宛如抱着榛子在进贡一般。
遭到了弟弟背刺的元六目瞪口呆,却见这小毛团子瞪着滚圆的眼睛,理直气壮地说道:“给!用六哥的!六哥胖,血多!我还小,血少!”
元六:“???”
……好有道理哦,所以这就是你背刺兄长的理由吗?
见元六“凶神恶煞”地看过去,小毛团子机灵的往原不为这边滚了两步,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袖子,躺在这里装死。
原不为轻笑一声。
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悬浮的血液在半空中游离开来,渐渐化作丝丝血雾,又绘成诡异的符文,最后如烟雾般消散。
“——的确还活着。”
片刻后,他下了这样的断语。
“看来这次还真能大有收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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