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小年还有三月,医士却说,她怕是过不去这个小年了。
苏细照常骂了句“庸医”,终于将今年的第十三个医士气走了。
尚九月,天气渐冷,气肃而凝,露结为霜。昏黄天色透过窗棂斜入,残晕拂帘,层层如裂。
屋内早早烧起炭盆。使女送完医士,打了帘子进来,“大娘子,二郎君来瞧您了。”
外头风大,男人披一件如意云纹大氅,肩背濡湿。怕给苏细带了冷风进来,便在进门时褪了大氅,露出高壮挺拔的身体。而后入美人香闺,站在房内,作揖行礼道:“嫂嫂安好。”
苏细拥着锦被,躺在架子床上,透过牡丹绣帷,隐绰看到屏风后男人狭长的暗影。
自入丞相府之日起,苏细便开始缠绵床榻。正经夫君从未见过,倒是这顾颜卿常来瞧她。
苏细隔着数道屏障,声音懒懒回道:“叔叔万福。我身子懒,就不起了。”语调轻缓,如羽毛瘙痒,拂心尖而过,唬的人骨软筋酥。
男人略动了动指尖,掩入宽袖。
使女上了茶,眼波流动,心思明显。
顾颜卿目不斜视,照常坐在床边小凳边,隔着一扇通体贴金,遍布浮雕的屏风与苏细说话。
顾颜卿,当朝丞相之子,她丈夫的亲堂弟。皇城名流之士中的名流君子。上头还有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姑母。身份尊贵,不是她那文不成,武不就的丈夫可比。乃整个京师的女郎情思所系之人。
在她病中这些时日,时常过来探望。也倒是有心。
苏细一边强撑着精神应付,一边没忍住,耷拉着眼皮睡了过去。
说是睡,也没睡死,身旁人做些什么,她都是能觉察到的。
过了霜降,天暗的早。外头早早挂起了红纱笼灯。屋子里头却没人进来点灯,只能靠外头那一点透过隔扇照进来的光亮隐隐瞧见几分影子。
苏细病后畏冷,即在屋内,也盖着厚厚的缎面锦被。牡丹绣帷被掀开一角,露出那只搭在锦被上的手。
细长秀美,形若春笋。纤手红指,香云芬芳。
屋内覆着厚毡子,门窗尽封,炭盆正旺。苏细那张小脸被烧得潮红,黑发汗湿,团云似得堆在脸旁,如傅粉脂白,楚楚可怜,恨不能让人揉进怀里,好好怜惜一番。
尤其如今病着,病若西子,更胜三分。
她靠在枕上,身穿素白小衣,领口微敞,脖颈纤细,湿发垂肩。
苏细觉有一只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她一个机灵,顿时转醒。
只见顾颜卿坐在自己床边,穿着崭新又富贵的靛蓝色袍衫,面如冠玉,身形高大,半张脸隐在暗色内,只露出一个隐约轮廓。
瞧见她醒了,顾颜卿微惊了惊,却很快收敛,沉稳如平日。
苏细下意识抽手,却没抽开。
顾颜卿攥着她的手,握得死紧。
“叔叔……咳咳咳……”
苏细急了,使劲挣扎,却不想男人猛地倾身过来,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阴鸷可怖,牢牢地盯住她。
挂着锦帐的银勾被顾颜卿的肩头撞到。
“哗啦”一声,玉环银勾相撞。
那层细薄绣帷瞬时滑落,遮住了半面床榻,隐没了那最后一点光亮,似是恶鬼闭口,即将要把她吞噬入腹。
男人的眸色浸出几分隐含的暗色,他抬手掐住她尖细的下颚,竟是意欲轻薄。
苏细原本被烧得通红的面颊瞬时惨白。她闻到了男人身上淡淡的酒气。
苏细气急,伸手推搡。但因着正在病中,气力极小,就算是使出了全力,也就像是跟人在玩闹似得。
顾颜卿甚至都笑出了声。
苏细听到那笑,犹如恶鬼在旁,咳得更是厉害,就像是要将心肝脾肺肾一道咳出来似得。
她抬手,红染的指甲滑过他的脸,带出几丝血痕。
“啪,啪,啪……”外头突然传来清脆的敲击声,苏细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明显感觉到顾颜卿钳制自己的力气小了,而后男人抿唇,像是不甘心似得松开了她,转身推门出去了。
片刻后,外头传来说话声,隐隐绰绰被凛冽朔风吹散。
苏细听的不清楚,只隐约听到顾颜卿像是叫了一声大哥。
大哥?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夫君吗?
“咳咳咳……”苏细却已无精力再想,她颓然的松开自己死死攥着锦被的手,咳出一口血来。
苏细本就在病中,体弱的紧,又受到顾颜卿那样的惊吓,更是气急惊骇,一病不起。最终是连小年都没熬到,就那么病死了。
苏细想,那句“庸医”,她该是骂错了。医术不怎么样,算命倒是准得很,连她的死期都算的那么准。
……
倒春寒的天,春寒料峭。京师南街的一条小巷内,一座三间五架的小宅子前停着一辆四轮马车。两扇黑油大门铺开半丈,一青袄丫鬟与一老妈子正忙着往马车上搬运收拾好的行装。
正是戌时,夜凉如水。
一只纤纤素手搭着门框,将那扇黑油大门再拉开半臂距离,露出一纤柔美人倩影。美人刚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那老妈子一把拉住,往头上按了顶帷帽。
“外头人多眼杂,娘子怎么又没戴帷帽?”老妈子是苏细养娘。苏细母亲去的早,养娘陪她一道长大,极重规矩,绝不允许苏细抛头露面。那些搬搬抬抬的活也不喜她沾手,觉得不甚文雅。总是觉得家中再苦,也不能苦了自家娘子。
苏细伸手扶住帷帽,讪讪道:“这不是才几小步的路子嘛。”马车就停在家门口,也不过五步路。
老妈子冷哼一声,视线往半丈远处的车夫身上一瞥。
车夫牵着马,抻着脖子,透过亮白月色盯着苏细不放。
朦胧月色下,方及笄的少女身着品红色春衫,肌肤玉雪,身段风流。夜风轻拂,少女双手扶帽,大袖下滑,露出的双腕如藕。轻纱细薄,青丝如瀑,芳馨满体。
即使瞧不见脸,也知道这定是位娇俏女郎。
养娘大手一扬,径直将苏细往马车边一推。肥硕的身子横挡在那望得痴痴的车夫面前,强硬塞给他几个铜板,粗声粗气道:“劳烦小哥儿再等等了,去前头吃碗面吧。”
车夫一步三回头,在养娘的瞪视下,不甘不愿的走了。
苏细则慢悠悠地提着裙裾,按着帷帽,踩着马凳,矮身钻进了马车厢里。
养娘见苏细听话又安分,便重新回了院子里头与素弯一道收拾东西。
苏细身子懒懒靠坐在马车内,帷帽半斜,露出半张妩媚容貌,唇色朱樱一点,饱满鲜嫩,像春日初绽的桃花。
她抱出一个木盒子置在膝上,素手从里头捏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布娃娃,然后右手执绣花针,使劲往小布娃娃身上戳去。
小布娃娃做工粗糙,歪歪扭扭,胳膊腿都不一样长,勉强瞧出是个男娃娃。穿着一件靛蓝色袍衫,上头千疮百孔皆是被戳出来的小洞,可见下手之人的怨怒之气。
“混账玩意,扎你脑瓜子,扎你手,扎你脚……”苏细戳得凶狠,恨不能将这丑娃娃戳成筛子。
早春的天暗得早,而且临近夜禁之时,街上更是冷清。
“哗啦”一声,夜风如吟,铺散星辰,吹开帘子一角。
苏细扎丑娃娃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抬眸,突然发现四周安静的出奇。
马车轻轻晃动,挂在马车前面的老旧角灯发出清晰的“吱呀”声,细薄的光晕落进来,衬出马车旁一个狭长的身影。
“是车夫吗?”苏细轻蹙黛眉,一边摆弄布娃娃,一边懒懒道:“再等会……啊!”
马车猛地一晃,厚实的帘子缝隙被拉开大大一角,吹进一股裹挟着血腥气的冷风味,一个男人迅速而无声的钻进去,像凌厉又无形的风。
苏细的身子跟着一晃,撞到身边的马车壁,头上那顶歪斜的帷帽掉了下来。
素白帷帽飘然而落,正掉在男人脚边。
马车不大,男人躬着身体,身穿夜行衣,双臂撑在马车壁两边,脚尖踩住帷帽上挂着的薄纱,直面苏细。
女子被突然闯入的黑衣男人惊吓住,原本放置在膝盖上的木盒子翻倒落地,里头的小布娃娃也跟着掉了一地。
马车是养娘找的,凭她持家的个性,马车厢略窄又逼仄。
男人虽纤瘦,但身量极高,再加上半屈膝躬身的姿势,脸便与苏细触得极近。
透过氤氲月色,苏细看到男人脸上那张诡异的面具。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在双目处挖了两个洞。黑黝黝的透出一双锐利如刀的眼,像一头蛰伏在暗中的巨兽。
而在看清苏细的容颜后,那双黑眸一窒。似乎是没想到马车内居然还坐着这么一位貌美的女郎。
因即使夜色昏暗,也掩盖不了这位女郎的天然姿色和风流潋滟。更何况,男人还能在暗中视物。
眼前的女郎,未施脂粉,冰肌莹彻。眼波流动,增娇盈媚。呼吸之际,女子身上的暖香盈盈入鼻,幽韵撩人,推散了从男人身上散开的,那股浓郁的血腥气。
黑衣男人神色一凛,手腕翻转,只一瞬,手中匕首便抵上苏细的脖子,正欲开口威胁,苏细立时便操着呢哝软语颤颤道:“我不动。”你可千万也别动。
黑衣男人:……
夜风轻动,男人身后的帘子发出簌簌声响,若隐若现透出一点光。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像是在寻找什么。
不远处,一队人马追了过来。看装扮,像是江湖人。
那队人马极快,苏细听到了刀鞘碰砸在马鞍上的声音,近在咫尺,似乎就贴着她的马车。
“哐哐……”马车被撞了几下,心疼马车的马车夫急急过来劝阻,“大爷们,这是怎么了?”
“你这里面坐着什么人?可看到一个黑衣男人?”领头的男人说着一口正宗的京师话。
“里头坐着一位女郎。未曾看到什么黑衣男人。”马车夫毕恭毕敬的回答奉承完,那队人马却未走,一柄刀鞘径直伸入车内,似乎是要将马车帘子掀开。
马车厢里极安静,只有男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和苏细紧张的喘息。
男人微微侧头,目光落到那道被挑开的细缝上,持着匕首的手平稳而有力。虽动作看似平和,但苏细却明显感觉到他浑身阴冷起来的气势。
突然,养娘的声音平地炸起,“你们这些人,在别人家门口做什么?京师地界,圣人在上,我老婆子可不怕!”养娘的嗓门是极大的。
那柄挑着帘子的刀鞘下意识收了回去。苏细紧张地觑一眼面前的男人。男人那双眸子透过面具望着她,深邃如潭,就像是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了。
那群骑马乱闯的人本就非正派人士,养娘一喊,周围人家皆出了些动静出来瞧看。那些人再呆不住,立刻提刀策马而走。
确实,京师地界,可不是随便就能乱闯的。更何况,他们干的还是见不得光的事。
养娘朝地上啐一口,指着他们早已看不到的后脑勺子骂,“现下没脸没皮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天还没大暗就敢来打家劫舍了!”那气势,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娘子可受了惊吓?”养娘隔着帘子喊。
苏细咽了咽喉咙,看着那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攥紧指尖,只差泪两行,硬憋着吐出两个字,“无碍。”
男人听到这委屈的声儿,黑眸轻动,似乎是染上了几分笑意。不过因为马车厢内太暗,所以苏细什么都没瞧见。只觉这抵着自个儿脖子的刀怎么能这么凉,这么硬呢?
外头又是一阵响动,似乎是养娘让车夫帮忙将院子里头的大物件一道抬进马车里。
周围又安静下来。
黑衣男人侧耳听着外面渐远去的马蹄声和人声,翻手收回匕首,再瞧一眼被吓得面色惨白的美人,突然上前一步。
苏细屏住呼吸,整个人不可抑制的僵硬。
男人微低头,抬手,指尖略过苏细的裙裾,从她脚边捡起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娃娃,长得很丑,没有眼睛,身上被戳了几个小洞洞,瞧着十分可怜。
男人捡了娃娃,后退一步,看到地上的帷帽,动作轻巧地拾起,然后猛地一甩,盖到苏细脸上,翻身跳出马车。
苏细僵硬了一会儿,待回神便迅速扔掉脸上的帷帽,撩开马车帘子,却见外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男人的身影。
养娘一出门,看到从马车帘子处探出半个身子的苏细,立刻咋呼着把人塞了回去,“我的娘子,您的帷帽呢?”
被养娘一推,苏细身子往后一倒,脚下似乎踩中了什么东西,跌坐在马车里摔了个结实。
她摸黑拾起来,借着外头的风灯一看,居然是一截竹子。
苏细蹙眉,伸手将竹子拿起来。
竹子细窄且短,甚至还带着淡淡余温。苏细想了想,把它往自己脖子上一抵,猛地恍然。
难道方才那黑衣男人手里拿的根本就不是匕首,而是竹子?
那边养娘终于收拾干净,壮实的身板挤进马车厢,还没坐稳,就被苏细抱了满怀。
苏细委屈道:“养娘,方才有个男人钻进了马车里……”
“什么!”养娘神色大骇。
“抢了我的娃娃!”
养娘,“……娘子,就您那不知是男是女还是狗的娃娃,谁认得那是个什么东西?还指望贼惦记?”
苏细:……可分明是被惦记了啊?
……
月色凝笼,一堵高墙后,停着一辆古朴的四轮马车,身穿杂色圆领袍的小厮正牵着马车左顾右盼。
黑衣男人翻墙而过,身形轻巧如燕,正欲进马车,就被小厮发现了。
小厮眼前一亮,上前拱手作揖道:“郎君!”
男人身体一僵,缓慢站直身体,盯着那小厮,不言语。
小厮被盯得莫名其妙,而后恍然道:“郎君又记错路了?”
男人继续不言语,身体更僵。
“这京师胡同那么多,长得都一样,郎君记错了也是应该……”在男人愈发深邃的目光下,小厮立刻改口,“小人真是该死,又记错路了。郎君如此辛劳的去引开那些虎狼之徒,小人却在这里扯了郎君后腿,真是该罚!”
小厮请完罪,拍着马屁股保证道:“郎君放心,老马识途。这次保证不会再错了!”
男人慢条斯理地抬脚,上马车,拨开帘子的手一顿,终于开口,声音清冽,从面具后传来,犹如甘泉雨露,碎玉落珠,“老马识途?既然我有了老马,还要你作甚?”
小厮立刻面露紧张之色,“这马瞧着似乎确是年轻了些……哎?郎君!郎君!小人还没上马车呢!”
黑衣男人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那小厮只得迈着两条腿跟在那马屁股后头跑,“您当心颠着了李老先生!”
京师街道,地面齐整,皆由青石板砖铺就,即使疾驰,也十分平稳。不过速度太快,也着实令人吃不消。
躺在马车厢内看着似乎只剩下一口气的李老先生直觉自己刚出鬼门关又进阎罗殿,真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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