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笑岚（一）

    “今日, 我有些伤情。”赵小岚手中握着一条白娟，娟上绣着两朵梅花, 香气扑鼻。

    庄笑坐在一旁不知道看的什么书, 听闻此言，难得抬头瞥他一眼，说道：“你没有一天不在伤情。”

    赵小岚叹了一口气，道：“今日, 我是为了芳芳而伤情。”

    庄笑又将视线移到自己正在看的书上。

    “你昨日还在为婉婉伤情。”

    赵小岚又叹一口气：“我的心很脆弱，所以我总是在伤情。”他灌了一口茶水, 痛恨道：“祝兄, 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诉苦？别看书啦！难道, 我有如此不尽人意吗？”

    庄笑心道：他这又是在青楼遭了打击，现在来我这里闹。我不理他。

    赵小岚以为庄笑正在看的是什么惊为天人的奇妙话本, 才能让对方如此聚精会神, 连他这个最好的朋友都不放在眼里, 他伸过头来，看了一看。

    “祝兄！你你你……这难道是禅书吗？你怎么会宁愿看这种东西都不愿意倾听我心灵的声音？”

    他张牙舞爪地怪叫几声，滚在地上, 一身白衣，滚了一层灰。

    “衣服滚脏了。”庄笑善意地提醒, “回去会被阿姐收拾的。”

    赵小岚摊平身体：“我不怕她！”

    庄笑将书扔到一旁, 道：“哦？好有本事。我这就把你拎到阿姐面前, 让你这句话在她面前再说一遍。”

    赵小岚当真不怕：“哈哈！祝兄, 这次你没办法得逞了, 阿姐和叔父一起，到宫里去开庆功宴了，忙得不行，最近你都不会见到她了。”

    “庆功宴？”

    赵小岚神气地哼哼了两声，道：“是皇姑父为了奖励齐叔叔开的，好像是因为他前两年拿下了哪个叛乱的小国家，这几天回京城来了，皇姑父就给他补了一个庆功宴。”

    “哦——”庄笑不以为然，他对此并无太多的兴趣，“南柔。”

    赵小岚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从地上爬起来，打开扇子，一双眼睛看着庄笑：“祝兄，今夜让我在你处住一晚上。我晚上便不回府了。”

    庄笑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赵小岚哈哈一笑，俯下身子，往前凑了几分：“我跟别人约好了，今晚三更时分柳树旁——不、见、不、散！”

    他自认为十分玩味地说完，留下一个十足潇洒的背影，三步并作两步，就从大门出去了。

    隔一天回来，赵小岚无精打采，那把扇子还缺了个口。

    庄笑坐在老地方，很有远见地先给他沏了一杯茶。

    茶是新摘的柳叶尖子泡的，清香无比，回味无穷，赵小岚问着味道，更加伤感。

    庄笑道：“你今日又要为谁伤情？”

    赵小岚一五一十地说了。

    昨日佳人约他三更时分柳树旁，三更有了，柳树也有了，只可惜佳人没有。非但没有，还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给刺杀了。好险赵小岚身边的几个暗卫及时出手，这才挽回一条小命。

    不过赵小岚此人十分心大，因自己有赵家嫡子这个身份，从小到大遭遇的刺杀和绑架多如牛毛，昨晚上那一件事情不过是众多刺杀里面的一件，庄笑不问，赵小岚都没有说。

    “你的扇子也是昨晚上弄坏的？”庄笑指了指他扇面上的缺口。

    赵小岚不以为然，扇了两下：“是啊，可惜了我这把扇子。”

    扇面上的缺口不大，只是赵小岚贵为赵家嫡子，用这么一把破扇子实在是难堪的很。

    用了几天之后，赵翎发现他扇子破了，便要张罗着给他买一把新的。赵小岚原本还不愿意，只说这把扇子是他的哪位红颜知己送的，但赵小岚的红颜知己实在是太多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赵翎断然不能让他拿这把破扇子出门，只能哄着骗他。

    一说京城有一位天下第一美人，你不是很喜欢她吗，我叫她来临安扮妙花仙子。

    听到这位天下第一美人要来，赵小岚这才愿意妥协。随即，他又拉着庄笑去了陈衣阁，给自己定了两件衣裳。

    庄笑说他自己家中有绣娘不用，非要在外面找。赵小岚却摇着扇子反驳，说家中的绣娘做出来的衣服中规中矩，并不如他的意。

    灯花节是临安的大节日，是要好好热闹一番的。热闹时，赵小岚除了能看见平日里自己勾栏中结识的姐妹之外，还能认识不少民间少女。此事一直都是他最愿意做的，除此之外，第二件愿意做的，就是去冼月山的门口求师拜艺。

    庄笑当年当来赵家的时候，赵家阿姐时常留他吃饭，对他多位关照。二人吃饭时没有别得什么好说的，赵家阿姐便提起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她虽然语气多为恼怒，但是神情却不似厌恶。

    赵家阿姐到底是心疼赵小岚，这么些年来没找到倒苦水的，一遇到庄笑，就爱把赵小岚那点儿芝麻小事给他翻来覆去的说。

    其中有一件就是关于冼月山的。

    赵家阿姐提到了一个名字：明长宴。

    庄笑听到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天下第一，苍生令之主，关键是，他觉得自己同这位苍生令之主挺有缘的——比如同样耍得一手的好针。

    赵家阿姐说赵小岚不知道哪一根筋搭错了，他们赵家就从来没出过什么习武之人，偏偏赵小岚是个奇葩，对习武一事热爱至极。

    庄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才和赵小岚认识。

    从陈衣铺子出来，赵小岚换上了新的衣服，拉着庄笑沿路就去赏玩花灯去了。

    庄笑对赏玩花灯一事没有任何兴趣，不过是赵小岚硬拉着他走，他舍命陪君子，百无聊赖地走了一段路。

    赵小岚在街上但凡看到什么稀奇的食物，都要拿来给庄笑看一看，问他喜不喜欢。

    事实上，庄笑没什么喜欢的东西。赵小岚给他递的这些，他总是在心中随机选择一个，告诉他自己喜欢。赵小岚待他为挚友，他说了喜欢的，此人就记在心中，下一回出来玩的时候就还能见到这件事物。

    二人在探清河边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赵小岚时而买些糕点，时而买些花灯。

    临安的灯花节向来都办得隆重，像一个只属于临安地方的乞巧节，在这个节日里，家中未出阁的女子就会挂上花灯，祈求自己能获得一份好的姻缘。

    赵小岚见多了，看着庄笑，不禁好奇的问道：“祝兄，你难道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吗？”

    庄笑答：“你问这个干什么？”

    赵小岚道：“不干什么，只是我跟你认识了这么久，从来没听到过你有什么感情问题。现在又到了灯花节，你就不想挂一盏花灯，求一求自己的姻缘吗？我认识不少勾栏的姐姐，就连她们在这个时候也会放花灯，你真是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庄笑敷衍开口：“照你这么说，求姻缘的这么多，神仙哪里照顾得过来。”

    赵小岚道：“那不一样的！说不定你运气好，神仙第一个就看到了你的灯呢？”

    庄笑听到这里，发自内心的笑了一声，脸上终于不是他常年挂着的假笑了：“运气好？你觉得我运气很好吗。”

    他晃了晃自己扇子上的铃铛，若是运气好，怎会有这样一个不如人意的过去。

    赵小岚毫无察觉，道：“难道你的运气不好吗？”

    庄笑合上扇子，放在手中敲了一敲：“非常不好。”

    赵小岚道：“不要紧，幸亏你遇到我了。我这人虽然读书读书不行，武功武功不行，但是运气很好是真的！我从小到大，只要是哪天没有背书，夫子那天就一定有事外出，再也不能抽查我的课文。要是我哪天生病了不能和朋友一起出游，那么那一天一定会下雨，大家都不能出游，就只能改日子。只要是我想要的，神仙都帮我呢！你看，我遇见你也是这样的，哇，那天我差点以为我就要死了呢，那么多人打我一个，我心想这一次再没神仙帮我了，结果祝兄你就从天而降了！”

    庄笑道：“是吗，然后呢？”

    赵小岚哈哈笑道：“然后我就可以把我的运气分你一点啊！”

    他镇重地拍了一下庄笑的肩膀：“我说祝兄，你真的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喜欢的类型也没有吗？我认识很多姑娘的，照你的人品来说，她们一定喜欢你喜欢得要死，还不任君挑选？”

    庄笑摇头。

    赵小岚被他拒绝之后，想入非非，浮夸地“哇”了一声，挤眉弄眼道：“难道祝兄心中已经有人了？只是佳人现在不在身边？哦——我知道了，这必然是青梅竹马之谊！”

    庄笑思考了一下，纠正他：“我并无青梅竹马。”

    赵小岚道：“那你小时候是做什么的？我问了你好几次，但是你从来不愿意说你的过去，难道有什么隐情？”

    庄笑道：“对，有隐情，所以你何必非要知道。”

    “因为祝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可是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这么好的关系，互相了解一下不也是很正常么！”

    赵小岚爱看的武侠话本中，举世无双的大侠们总是会有一些有那么几个“过命交情的兄弟”，虽他自己离大侠差得十万八千里远，可只要能和大侠沾那么一点边，那么他就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好像这么说了之后，自己离大侠这个身份又近了一些。

    想到这里，赵小岚嘿嘿地笑了笑。

    这一回，大约是今日的气氛比较好，庄笑竟然没有像往日一样拒绝他，而是提了一句：“我以前应该和你一样。”

    赵小岚站定，一边跟庄笑说话，一边买了两个饼吃：“也和我一样不学无术，成日无所事事吗？”

    “我是说，我家和你家一样大。”庄笑道，“你为什么不想想你阿姐如此宠你，生在赵家却可以过得和寻常百姓一样的生活。”

    赵小岚递给他一个饼，自己咬了一口，思考着庄笑说的话，转了转眼珠，好像理解又好像不理解，问道：“是吗？”

    庄笑道：“‘应该’的意思，便是大致相同，又有不同。我小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么轻松，我父亲对我十分严厉，样样都要我做到最好，否则就是丢了他的脸。那时，我最在乎的有两件事情。”

    赵小岚好奇道：“哪两件事情？”

    庄笑打开扇子：“第一，保证自己的腿不被打断，第二，吃饱饭。”

    赵小岚眼中噙着眼泪：“祝兄，你真不容易。我会对你很好的。”

    庄笑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企图把因吃相太差将碎末都撒到他身上的赵小岚推开，颇为嫌弃：“既然想对我好，现在就离我远一点！”

    赵小岚问道：“不过说来也奇怪，祝兄不会恨我吗？”

    庄笑拧开他的脑袋，不解地问道：“什么？”

    赵小岚：“我看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若是你我二人曾经的境遇相同，按道理说你现在落魄了，看到我应该是恨之入骨的。一定会想尽办法要我的下场和你一样，要不然就杀了我！”

    说到这里，赵小岚仿佛想起了一些骇人的剧情，好像自己下一刻就要被自己刚封的过命交情的兄弟残忍杀害一样，浑身一激灵。

    庄笑呵呵一笑：“你少看些话本，多读些书吧。”

    赵小岚抬起头看他：“你真的不恨我？祝兄？我可是不信啊！来来来，说实话，反正我也打不过你！”

    他跃跃欲试地看着庄笑，庄笑将扇子一合。

    “赵苏禾，我恨你入骨了，现在要杀了你，你接不接招。”

    赵小岚眼睛一亮，上道了，连忙从腰间拿出自己那把小破木剑跟庄笑“打”了起来。

    庄笑对付他用得招式，基本和招猫逗狗差不多，赵小岚最爱与人过招，别人他是打不过了，厉害的也不敢去打，家里的下人都让着他，怪没意思。唯独只有庄笑，一招一式都打的十分认真，至少对赵小岚而言是非常认真的。

    他在庄笑身边上蹿下跳地接招，也不怕人家笑话。

    庄笑这把扇子东指一下，西指一下，赵小岚便跟着扇子跑。

    他戳了一下赵小岚的心口，准备结束这场玩闹：“好了，你死了，我已经戳到你心口了。”

    赵小岚不干：“不行不行！让我再复活一次！”

    庄笑挑眉：“你下棋的时候总爱悔棋，我不管你这个就算了，怎么人死了还有复生一说？”

    赵小岚道：“有的有的，你就让我复活一次吧！”

    庄笑道：“好吧，仅此一次。现下你要看招了，接下来我这一招很是厉害，你恐怕要接不住。”

    赵小岚做作了姿态，准备迎战。

    庄笑拿着扇子，在手中转了几个圈，准备出招。谁知此时，他的脑子炸裂般地一疼，眼神晃了一晃，扇子上的铃声随着动作响了起来，紧接着狠狠地戳到了赵小岚的心口。

    赵小岚这下躲不过去了，捂着心口顺势就靠在右边的大树上。

    庄笑还在方才的不适中没完全缓过来，他摇了摇头，又晃了晃手上的铃铛，企图让脑海里的杂音降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走到赵小岚身边来，正要查看对方是不是真的而被自己失手杀了，却突然看到赵小岚的头突然转过来直直地盯着他。

    “我死了，要向你来索命了。”

    他头一歪，把舌头也给吐出来。

    仿佛脑海里的杂音又变响了一点，庄笑深呼了一口气，沉声道：“死人可不像你这样子。现在死了，晚上就看不到你的离离姑娘了。”

    赵小岚连忙从树上爬起来，想到他的离离，他脸上又充满了那股天真与朝气，以及少年人思慕的羞赧。

    “说得也是，晚上再死也不迟，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他看了一眼庄笑手中的饼，问道：“你的饼还吃吗？不吃我帮你吃了！别浪费了。”

    庄笑没答话，将手里的饼给他，他接过之后，又不知道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蹦三跳地往前面跑。

    春日的百花开得浓艳，远不到凋落的时刻，只是无论早晚，秋天总是会来的。

    赵小岚跑得极快，一会儿就不见了。

    他一开始还能跟上，后来就算加快脚步，也跟不上他的背影了。

    探清河的风又吹了起来，最先凋零的花已经落了一片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