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了两天,谢韵之对樊澄此人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樊澄确实如那位出现在微信中的责编所说,是个闷骚的家伙,而且很皮很腹黑,爱逗弄人。但她很会掌握分寸,总是能适可而止,达到拉近彼此距离又不至于让对方过于尴尬难堪的地步。并且,每次在逗弄完后,还会很真诚地奉上赞美,让人无话可说。
谢韵之靠在樊澄肩上睡觉还流了口水,她心觉此事大概会成为她此后一生的黑历史之一。她素来注重自己的形象,稍有失态都会被自己内心放大很多倍,尤其在公众面前,必须要求自己做到完美无瑕。而在面对樊澄时,她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她更希望能在她面前维持优雅美丽的形象。这种心理并不是女孩子之间关于美的竞争,更像是一种执拗的矜持,或者说是一种自我保护。樊澄是她的偶像,可她又不希望她仅仅只是自己的偶像,她奇怪地希望能和樊澄站在更加对等的位置上,好像从一开始,谢韵之就觉得她们二人的关系是不对等的,这大概是一种粉丝在面对偶像时莫名其妙的自卑心理在作祟。
所以,她觉得樊澄说她是自己的粉丝,其实根本是在逗她玩,并不是当真的。
在她面前出了糗后,她无比尴尬,羞、急、怒,各种感情交织,风暴般席卷她的身心。但在这些情绪过去后,却又不知为何从心底泛起一丝甜蜜。大巴车仍然堵在路上,车内仍然静悄悄的,樊澄在由衷地赞美她可爱之后,很是贴心地转移了话题,以缓解谢韵之的尴尬。
“我今天看你演戏,想起了奥黛丽·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中的表演。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自然又丰满,成熟稳定。看你演戏,真的是一种享受。”
“不,这哪能比,我真的差的太远了。”谢韵之听樊澄把她和奥黛丽·赫本抬到了一个高度,吓得脸都白了。
樊澄轻笑了一声,随即正色道:“这不是奉承话,是心里话。说实在的,我一个学写剧本的,这些年却没什么创作成果,主要是我真的很难萌发创作剧本的激情。写剧本也不是写了就完事了,很多时候我们是事先就思考好了角色和演员的特质是否对等,哪些演员适合这样的剧本,才开始进行创作。剧本最终二次创作成电影电视剧,才算是传播成功嘛。但现在国内演艺圈内的演员水平实在参差不齐,且有着严重的断代。再加上资本逐利、政治审核等诸多问题,市场流向不是很乐观,我始终都在观望。观望来观望去,我才发现了你。是你让我重新萌发创作剧本的想法的。”
这还是谢韵之私下里第一次听樊澄如此一本正经说出这样长的一段话来,她听得很认真,眼中逐渐泛起产生共鸣的光亮:
“所以,你才会对现在的国内演艺圈如此不熟悉?”她轻声问。
“嗯,说来惭愧,刚学编剧那两年为了学习研究,我尝试着去了解我们有哪些类型的演员,有哪些表演风格。当时也看过大量的电影和电视剧,西方的、我们的,对比之下,相形见绌。当时可能是……你知道,理论与现实的差距,我身上也是学生气太重了,眼高于顶,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了解到我们国家和西方整个电影、电视剧工业体系的差距,我是真的有些心灰意冷的。我学剧本的初衷,本也不是对电影、电视剧感兴趣,我本身只对文字和故事感兴趣,对创作好的故事感兴趣。学剧本,是为了学习学院派的故事架构和写作手法,去了解更多理论上的知识。
后来就干脆当做是写作深造,就这么读完了研究生,说起来其实是个挺不负责任的事儿,对我的老师,还有很多剧作家前辈来说,我是真的挺不正经的,浪费他们的悉心教导。”
“这怎么能怪你?我们做这一行的都很清楚,前些年的市场风气确实不好,好的剧作很大程度上会被埋没。”谢韵之道,随即苦笑一声,“那段时间我日子也不好过,找不到好的剧本,到手的全是些看都不能看的本子,实在是……很难受,那段时间演戏都快成了完成任务了,杀青就万事大吉,其他都不管。”
“但你还是很认真地拍完每一部戏,演好每一个角色不是吗?”樊澄笑着反问道。
谢韵之捋了下发丝,略显腼腆地笑,倒是没有否认这一点。这是她自认至今为数不多的值得自豪的事,她始终坚持演好每一个角色,对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
“对了,你的脚没事吧?”樊澄问,“看你下午拍戏,跑得脚都磨破了。”
“没关系的,消毒过了,过两天就好。”谢韵之轻描淡写地道。
“真的没事?走路不会很疼?”
“更疼的我都经历过,没事的。”谢韵之下意识道,话出口忽然发觉自己失言了,她怎么会突然在樊澄面前提起这个……
樊澄果然顾虑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跟腱断裂吗?”她从谢韵之的采访资料上了解到的,那是谢韵之唯一一次在大众媒体上提起自己当年受伤被迫放弃舞蹈的经历。谢韵之大学二年级时期在一次舞蹈排练中不小心造成了跟腱断裂,那是一场非常重要的大型舞剧,她身负重担,本来要跳主演的。因为受伤,直接从主演的位置上被换了下来,在漫长的复健过程中,她产生了运动伤害造成的心理障碍,此后虽然跟腱治愈,运动完全无问题,与正常人无异,但她却再也没办法跳舞了,一旦上了舞台,就会有心理障碍。哪怕看了心理医生,哪怕她也努力地想要重返舞台,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放弃。
“其实我……可能是在跳舞这件事上给自己的心理压力太大了,所以一旦失败,我潜意识里无法原谅我自己。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断了,就算接上了也不是原来的模样。说白了其实就是懦弱,平时跑十公里的长跑一点事都没有,跟腱早就痊愈了,但我已经不敢再上台了……”谢韵之缓缓说道,说话时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踝上,“而且荒废了那么多年,其实早就过了舞者的黄金期,我已经与舞蹈家的梦想失之交臂了。”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樊澄平静说道,“也许受伤是人生路上的拐点,虽然前方道路不通了,但你拐上了一条新的道路,这条道路同样精彩。”
“谢谢。”谢韵之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她还真的挺会安慰人的,全然不带任何同情之类居高临下的态度,只是平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知道,我学跳舞是受我妈妈影响。但是我受伤后,妈妈当时跟我说,让我不要再为难自己了,如果真的压力太大,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她说她希望能看到我快乐。我那时还是第一次知道到妈妈对我跳舞这件事的态度居然是这样的。”
“最终还是母亲的角色压倒了一切,她到底是你妈妈。”樊澄淡淡地笑,“我当年也面临过和你一样的前路选择的问题,也是同样和我母亲之间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对立。我艺考进中传播音主持,恐怕我母亲和当时院内的老师打过招呼,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存在走后门的问题,自己反正一直觉得自己得位不正,进而对自己的专业能力产生了怀疑。
应该是性格使然,我自小性子就特别拗,而且一身正气,眼里揉不进沙子。也挺痛苦的,虽然和你受伤不能比。我也做过尝试,最后我也选择了放弃,我自己摸索出了另一条道路,不靠任何人,就靠我的笔。我毕业时,我母亲要我考央台,我没去,自己跑到首都当地的小电台应聘,还从家里跑出来,和一帮外地打工的女孩子们合租,每天穷到只能吃馒头榨菜白开水,当时和我母亲关系挺僵的。现在想想,呵呵,当时到底是年轻啊,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还能不能有当年的劲头了。”
“噗哈哈……”一直在认真听樊澄说话的谢韵之突然发出笑声,“樊师姐,你正经说话的语气真的特像我家老爸,完全的老教授风,哈哈……”
“嗯?有吗?”樊澄挑眉反问。
“有啊。我想起来你那天去开剧本研讨会自带的茶杯,老干部茶杯,真的很好笑……”谢韵之似乎被戳到了笑点,笑个不停。
“咳,大概是……我和出版社那帮上了年纪的男人混得久了,被带歪了。”樊澄挠了挠脸颊,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
“那我以后不喊你樊师姐了,就喊你老干部算了,这个倒顺嘴些。”谢韵之笑道。
樊澄:“……”
看樊澄吃瘪的模样,谢韵之暗自得意,让你老是戏弄我,我偶尔也要反击一下,哼!
蓝依依坐在后面,将二人全部的互动看在眼里,此时此刻一脸大彻大悟的表情,心道:我这中午刚立了个要韵之姐找到心上人的flag,然后就秒收flag,我这嘴怕不是开了光吧。没想到啊没想到,还以为韵之姐被男人伤了心,再也不要找男人了。结果人家根本就没想找男人,也没想找女人,她应该只是想找樊大神。
她们一路轻声聊天,车子也总算从堵车中解脱出来,返回了酒店。时间已经是晚间八点多了,一众熟睡的人在李东亮的大嗓门中被吵醒,哼哼唧唧起身下车,搬器材的搬器材,运行李的运行李。樊澄因为坐在靠走道一侧,所以先起身往外走,谢韵之跟在她后面起身,却没想到低估了脚底的水泡,猛地一阵钻心的刺痛,她腿部下意识一颤,整个人往樊澄的身上歪倒,樊澄反应奇快,伸出手来把住她的手臂,稳稳支撑住她的身体,略有些急切地问道:
“没事吧?”
“没……没事。”谢韵之面色有些白,其实现在她站起身来,脚真的很痛。如果走动起来,水泡一摩擦,恐怕会更痛。
“我扶你,你慢慢走。”樊澄先托着她的手臂,让她从座位里出来,然后引着她慢慢沿着过道下车。谢韵之越走,越是疼,一直到下大巴车蹬车台阶时,她对那个高度产生了犹豫,估计这一脚下去,她得痛死。
就在她犹豫的空档,下方的樊澄已经很自然地伸出双手掐住她腰际,用舞蹈托举的动作直接将谢韵之从大巴车最后一级台阶之上举起,轻轻放在了地面上。
谢韵之都没反应过来,完全是出于本能下意识就配合了这个动作。她发懵地看向樊澄,对方神色毫无异常,此时正将背包卸下,反背在胸前,然后蹲下身来对谢韵之道:
“我背你,上来吧。”
谢韵之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尚未说出口,身体就已经不自觉地趴上了樊澄的后背。樊澄腿部用力起身,同时双手把住她腿弯,一下就将谢韵之背了起来,然后大跨步朝酒店内部走去。谢韵之略有些紧张,趴在她背上不知该说什么好,双手拘谨地抓着她肩头的背包带子,也不敢搂抱她的脖子。
“你真的好轻啊。”樊澄突然笑道。
“嘿嘿。”谢韵之腼腆地回笑。
“90斤有吗?”樊澄问。
“当然,不然就太瘦了,也不好看。”谢韵之道。
“91?92?”
“不告诉你。”谢韵之调皮道。
“那我告诉你,我现在116斤。”樊澄笑道。
“那你也很瘦,你个子这么高。”
“我这都是健身刷体脂的成果,每天除了码字就是撸铁。”樊澄自嘲。
“噗,怪不得这么有力气。”谢韵之笑了。
“但其实直到两年前,我都还是个大胖子。后来体检时,医生说我再不减肥就要三高了,我才开始减肥。”樊澄语出惊人。
“真的假的?”谢韵之惊了。
“真的,下次给你看照片。”
“你该不会是唬我的吧。”
“真的!比黄金白银还真。”
……
后方的蓝依依拎着大包小包,看着前方卿卿我我,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表情是欣慰的,内心是流泪的,嘴里还哼着歌:“空荡的街景,想找个人放感情。做这种决定,是寂寞与我为邻……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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