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庭院不大,屋檐下是一缸荷叶,雨水顺着瓦片滴到清澈的水面漾起细碎的波纹。一身青色罗裳的苏玖捧着圆脸坐在门槛上,旁边是一个话多且密的清秀少年。
温道存是温家老大温展明的小儿子,是苏若渊在温氏族学里头结识的自来熟、人来疯。这小子长得人模人样,心思跳脱,致力于将自己老爹气成秃头。但人总有样害怕的东西,温大魔头最怕的就是那个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七叔,有时晚上做噩梦还是温展鹤在祖宗祠堂里把他骂个狗血淋头的场景,足见阴影之深。
最近听说七叔被一个教书先生怼得头破血流,温道存的鬼心思瞬间就活跃起来了,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传说中的“怼兄”的庐山真面目。这不,冒着大雨连伞都没打,便一个人摸到苏家里来。
李大娘听他自称是苏若渊的同学,便放他进门,还到厨房煮了姜汤,完全没注意到温道存看到苏玖时傻不愣登的模样。
脸皮厚心思细的温大魔头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失策,“怼兄”没见到,先看到一个青梅般可爱的小娘子,啪叽一声,直接掉进了爱情的泥沼。
多年以后,温道存已官至高位,依旧是贱兮兮不要脸的模样,回想起半生最英明的决定,还是十四岁那年的梅雨时节,他冒着大雨,湿漉漉地像只落汤鸡,遇着孤零零坐在门槛上翘首以盼、望穿秋水的苏玖。
那边的贺洗尘提着油纸伞跨进家门,重重咳了一声,苏玖便喜笑颜开地跑到他身边叫道:“爹爹。”
“嚯!这不是表叔吗?!”温道存一副吃惊的模样。
何月兰是温氏表了十几表沾亲带故的远亲,真要排行论辈,也可以叫上一声“表叔表侄”。
苏若渊牵着妹妹的小手,听了这句话登时便不满地皱起眉头,还未发作,便听见贺洗尘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与小公子素未谋面,不知公子何许人也?”他装模作样地诚惶诚恐,把不知羞的温道存呛得一窒。
贺洗尘向来与人为善,能给面子的就给面子,省得多生是非,但这绝不代表他怕事。贺洗尘懒是懒了些,但要真惹怒了他,天皇老子的面子都不顶用!如今随口教训一下轻浮的后生,也只算是一点生活情趣。
“晚辈温道存,湖山居士是我的七叔。此番前来,乃是、乃是想念若渊兄了!”温道存可不敢说自己是来探苏长青的底细,说出来还得了?那可是未来岳父!
苏若渊冷笑几声,也道:“温道存,我与你只不过泛泛之交。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缠着我家阿玖不说,还打蛇上棍,胡乱攀什么亲戚?”在温氏族学时他便见识了温道存人嫌狗憎的本事,两人气场不和,堪堪称得上点头之交。
傻儿子嘴巴倒是又直又毒。
贺洗尘不合时宜地想着,不过这个小傻叉确实是油腔滑调,孟浪了些!笑了笑,便装腔作势地拦在苏若渊面前:“小公子既已来访,不妨直言。湖山居士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怎的家中后辈如此隐约其词?”他似笑非笑地瞟了温道存一眼。
温道存心中莫名一凛,额头渗出冷汗,他咬着舌尖,端正了身姿,老老实实行了个礼:“世叔勿怪!”严肃起来倒是能窥见温展鹤半分清正的模样。
“适才是道存无礼了!家中长辈最近时常提起您,便想来……看看您。”他忍不住懊恼,连七叔都搞不定的人物,他哪来的自信可以糊弄过去。
“秀才公回来啦!还有若渊少爷!”李大娘扯着大嗓门出现在厨房门口,手中端着一锅姜汤,解救温道存于水火之中。他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偷偷摸摸抬眼望去,与贺洗尘玩味的目光相撞,刚服帖的寒毛又炸起。
“先进去吧。”贺洗尘语气淡淡。
*
红泥小炉上架着铜壶,开水沸腾咕噜噜地从弯嘴冒出白雾。贺洗尘熟练地将紫砂茶具烫了一遍,舀了一勺茶叶,过水,接着一手拢着宽大的袖子,一手执起茶壶斟了四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在雾气的氤氲下透露着闲云野鹤般的美感。
“请。”
温道存猛地回过神来,终于将自己的眼珠子从那双修长骨感的手上移开。
“多谢世叔。”
茶不算多好,但一室经子史集,三位淡然佳人,还有窗外的梅雨荷叶,一时让用惯了好东西的温道存恍惚不已。
“明年温小公子该要参加童试了吧?”贺洗尘悠悠问道。
“是,家父是这个意思。”温道存唯一不需要人担心的就是学业,他脑袋活泛,时有惊人之语,温展鹤却嫌他剑走偏锋,不合时宜。
“爹爹,我也——”苏若渊不禁探出身子,眼睛里透着跃跃欲试。
将茶杯轻轻放下,贺洗尘轻描淡写地应声:“想去便去。”科考不易,他也没想着要让苏若渊考个功名回来,不过苏若渊是个读书种子,又心系天下,不出意外还是想通过科举入仕搏个功名。
苏玖端坐在一旁,闻言也亮着眼睛望向贺洗尘。贺洗尘轻笑,赏给她一个弹脑门:“你就别想了。”苏玖瘪下嘴,不高兴地转向旁侧。
这个时代对女子还没那么大的苛求,贺洗尘也是不拘小节,在家中苏若渊学什么便让苏玖也跟着听一耳朵,有时还会带着两人上街体验人生百态。
女子在人间行走总是比男子艰难,他无意将苏玖培养成才女,只是希望在她以后的人生中,目光能够不囿于家宅,整日为了丈夫的恩宠或喜或悲;遇到苦闷时能够纾解心怀,从容不迫地应付遍地荆棘。一个独立的人格,是贺洗尘最想赠予苏玖的礼物。
晚饭前的一个时辰,温道存竟都是在苏家书房里度过的,起初还在安静地喝茶,接着贺洗尘便旁若无人指导起苏若渊今天“论道”时听不懂的要点。苏玖不时发表一些意见,年纪虽小,却颇有见地。这一家人俨然将温道存当成透明人一般。
温道存不是自甘寂寞的人,寻了个间隙也加入了谈话。这场酣畅淋漓的讨论好像前辈的指导又好像平辈间的会晤。临走时,那位不好惹的世叔递给他一把油纸伞,别有深意地说着:“读书人的事,以后还是以文会友的好。”
这是,变相的警告?
温道存晕乎乎地被送出门外,望着紧闭的门扉,突生意犹未尽的郁闷。瞥到手中杏黄的油纸伞,摸着鼻子自言自语道:“有借有还嘛。”又高兴起来,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地走进小巷。
贺洗尘很快就认识到温家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学堂里有一个温展鹤孜孜不倦地要与他一较高低,回到家中,还有一个烦人的温道存,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边叫着世叔一边见缝插针地提问题。
“温端己不管你吗?好歹你也是他的侄子。”贺洗尘疑惑地问道,他倒不至于因为刚见面时的一点不满就不理睬这个颇具求学精神的缠人精。
“唉,我和七叔可聊不下去!”温道存似乎想到什么骇人的场面,打了个哆嗦。
贺洗尘看了眼低头练字的苏若渊,心想如果能给儿子找个伴也不错。
“也罢,那便来吧。”
完全不想多出个伴的苏若渊暗地里狠狠地剜了温道存一眼——这个家伙,不仅觊觎他的妹妹,还和他抢老爹,简直可恶!
*
时间在斑驳的老城门前走过,薄衫换成棉袄,杨柳枯败,梅花自傲。
除夕那晚,苏家三口吃了顿团圆饭,贺洗尘给两个小孩子包了个压岁钱,手还没揣回暖炉,温展鹤便冒着风雪,提着一壶酒,不打招呼前来拜访。
“喝?”
“喝。”
两人鲜少如此和平地相处,多是贺洗尘撩拨得温展鹤气急败坏,拂袖而去。现在两人各抱着一个暖炉,喝着醇香的小酒,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也算得上君子之交。
北风一吹,贺洗尘的身体就受不了,入冬便咳个不停,清瘦的脸上是病态的潮红,虽说要与温展鹤喝酒,也只是抿了几口。
温展鹤顺着贺洗尘的目光望向门外,苏若渊带着苏玖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练字,俩小孩冻得鼻尖通红,却乐此不疲。
连年的大病还是让苏长青的身子落下了病根,再加上没有定数的轮回,贺洗尘无法保证自己走的时候,两个小孩已经成年。望着漫天大雪,他突然有些感伤:“你说,人的一辈子有多长?”
温展鹤手指微动,眼皮半敛,似嘲似讽:“你还想与天同寿?”
贺洗尘却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不可能。”瞬间将之前营造起来的沉重气氛打破。
庭院安静如初,却忽然响起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叫声:“小玖妹妹!苏先生!若渊兄!”墙头的积雪动了动,落在黑泥上,温道存趴在墙头朝兄妹俩挥着手。
“这个臭小子!”温展鹤首先怒喝出声,身体担忧地往前倾了倾。
“小孩子嘛。”贺洗尘不甚在意,扬声喊道,“若渊阿玖,和道存玩去吧。”
他心情颇好地看着三个小孩嘻嘻哈哈地跑到墙外,漫不经心地说:“再过两个月便要童试了。”
温展鹤收敛怒气,身体往后一倒,摇椅便晃了晃:“怎么?你怕了?”
“哈,你的小侄子我还会怕上一怕,我家若渊,不用说,第一名妥妥的!”贺洗尘吹起牛来完全不打草稿。
“要不要赌一把?”温展鹤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少见地没有发脾气。
“赌什么?”贺洗尘感兴趣地掀起眼皮望去。
“就赌两人的名次高低,赌注你定!”
“你若是输了,以后要在自己所著文章中写上「不才在下,愿赌服输,某不及河阳苏承佑」。当然了,我也一样,到时必定恭恭敬敬地写上「某不及河阳温端己」,如何?”贺洗尘戏谑地看向隔着一个火炉脸色阴晴不定的湖山居士。
“一言为定!”温展鹤黑着脸竖起右手。
“呵呵。”贺洗尘低笑,“一言为定!”他懒洋洋地伸出纤薄的手掌,击掌声在空气中响起。
温展鹤深深地注视着自己虚握的掌心,手腕一翻,若无其事地抱着暖炉取暖。
真凉啊。
像是晨曦的寒江浮起缕缕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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