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蛋糕,唐小桃往旁边的角落走去,不再理会陈霜。
陈霜知道她是生自己气了。
房间不大,陈霜摸着黑走了一圈,果真如唐小桃说的一样,没有出去的口。
陈霜叹了口气。
“唐小桃?”
她自顾自地吃东西,不和她说话了。
气氛尴尬极了,陈霜想,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做老师,面对这样的情景,她完全脑子当机。
要是许老师在就好了,她一定有能调节矛盾的办法。
所以,正常的老师在这样的情景下该做什么呢?
大概是,跟小朋友讲讲道理?
走近唐小桃,陈霜轻咳一声,尝试性地开口。
“我没有不吃的意思。”
唐小桃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咀嚼的声音一刻未停。
“我确实是饿了,但就是,觉得吃的话不太好……”
女孩含着未下咽的食物,模模糊糊道:“哪里不好?”
“这个地方很奇怪啊,我们应该快点跑出去才是。”
唐小桃不解:“可我饿了,饿得很难受,有东西可以吃的话,我会想先吃东西的。我不懂,老师为什么不吃呢?”
陈霜被她问得一时失言。
整个空间里回荡着绵长不衰的咀嚼声,唐小桃不停地吃呀吃。
“老师,你觉得我是异类吗?”
陈霜的呼吸滞了一滞。
现在的唐小桃不哭了,她吃着东西,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你跟班上的同学一样对不对?他们给我取外号,胖妞、水桶、死肥猪,陈老师也是这么觉得吧?被那样骂,还是吃得下去东西,不论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只有东西吃就开心了,我不正常,我是一头没有脑子的猪。”
唐小桃经历了什么,一个二年级小朋友竟然说出这样骇人的话,她怎么会那么想呢?
“不是的。”陈霜大声地否定了她消极的说法。
“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胃口好是一件好事,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更喜欢吃东西的人有什么错?是谁规定瘦是美,胖是丑呢?这不过是社会灌输给人的审美,它绝对无法成为,评判一个人有没有价值的标准。爱吃东西的人选择多吃东西,不爱吃的人可以选择少吃东西,胖的人、瘦的人都选择了他们喜欢的生活方式,当他们想要做出改变的时候,他们可以随时改变,他们都是自由的。只要饮食方式不会危害到自身的健康,没人能对他们的选择做批判、提意见,说他们是错的。”
陈霜的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她甚至在说完之后,主动给唐小桃递话,并为自己铺好了向下走的台阶:“小桃,你喜欢吃东西是可以的,老师在这样的情景下吃不下,选择不吃,那是老师的选择。小桃不应该生老师的气,对不对?”
“对。”
蛋糕的甜腻使女童的嗓音变得沙沙的,落在耳边却显得疏离,泛着一种奇异的冷。
“陈老师,你说我没错,我是自由的。可你选择的是,不吃。”
“你选择跟我变成不同的人。”
这感觉真的很奇怪。
跟唐小桃讲道理令陈霜头疼,她奇怪的逻辑让她一直感到自己是鸡同鸭讲,但这一秒,她忽然听懂了唐小桃在表达什么。她口中的“选择”,代指的仿佛不是她现下的选择,而是她说的“选择跟我变成不同的人”,人生的选择。
陈霜选过吗?是的。
她小的时候,大概跟唐小桃也差不多大,那时的她是个胖妞。胖到什么程度呢?全部同学从来不管她叫陈霜,看见她会说“哇,死肥猪来了”。老师同样不记得她的名字,上课提问时点到她,便是“那个特别胖的女生,你起来回答一下”。
后来陈霜瘦了下来。
如果你问她是否能够接纳当时的自己。不能,陈霜厌恶她,她是辛辛苦苦才摆脱了她的。
那么,这样的她该如何去劝服唐小桃,她的选择是自由的?
肚子又叫了一声。起初以为是唐小桃的,饥饿感让她发现,是自己的。
陈霜坐到女孩身边。
从什么时候起,美味的食物她避如蛇蝎,吃下它们于她而言成为了刑罚?
指尖按了按地板,那绵密的蛋糕表面,她从上面扯下一小块,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香、滑,入口即化……真好吃啊。
“唐小桃,你看,我也吃了。”
“这样就可以证明了吧,你的选择是自由的,胖不是一种错。”
开了头,接下来的步骤变得流畅。
每次扯下来的蛋糕越来越大,一份咀嚼声,变为了两份咀嚼声。
陈霜最初的目的,是奔着做出些什么说服唐小桃,与她重新建立起信任。可事实是,她一口接着一口咽下蛋糕,脑中想的是:我再吃一会儿吧,过会儿再开口。
身体很容易地重新忆起,被旺盛食欲支配的感觉。
早餐午餐晚餐,用家里最大的碗装;上学的路上再买些早点零食,课间去食堂有鸡翅和肉丸串,上课太饿了会忍不住偷偷吃东西,放学总在校外的路边摊流连,吃完想吃的才愿意回家,半夜被饿醒,翻出冰箱里的剩饭,躲在被窝里吃夜宵……唯有饱腹,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
被骂再难听的话,还是好想吃东西。
美味食物构成的堡垒,为她阻挡一切难听的声音,只要躲进去就好了。
蛋糕居然有不同的口味,陈霜食指大动。
她想到芒果,它就变成芒果味,想到芝士,竟然吃到口感完全不同的芝士蛋糕。最神奇的是,她想到烤鸡,咬到的不再是蛋糕,香酥外皮与汁水饱满的内里,一口下去,是肉的质感。
“咕嘟——”一定是吃得还不够多,肚子完全没有感受到饱的感觉,它在告诉她,里面空空如也,能装下更多的东西。
单手逐渐换作了两手,进食速度不断加快。
某一次,陈霜一手抓下去,抓到了空心的底层。
与此同时,她看见了亮光。
脑子吃力地思考着那是什么,她一边嚼,一边想。
往下坠落的时候,陈霜手里还握着蛋糕,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原来是地板被吃穿了。
眼睛重新注入光线,她从上一层摔下来,看见破出一个大窟窿的天花板。
屁股摔到地面,不疼。
嘴里那口蛋糕嚼完,咽下喉咙,她尝到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陈霜下意识做的,是把手中的蛋糕吃完。
但她什么也没吃到。
她呆滞地看向自己的双手,那里盛着一滩血,沿着张开的指缝,滴滴答答的血水落向地面。
地面也是红色的。
周围,全是红色的。
陈霜抬头,望向四周,她宛如身处一个巨大的红色脏器内部,墙壁规律地蠕动着,有生命似的。
口腔中残存的,香滑的蛋糕味,不知何时起变酸变馊。
她扯着咽喉,难过地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
“唐、唐小桃?”她终于想起来,上一层还有自己的学生,她大声地喊她。
只是,哪来的上一层?
头顶的方向是红色的肉质墙壁,它收缩着,挤压着,朝着她所在的方向。
陈霜怔楞地,不愿移开目光,眼神搜索头顶墙上的每一个角落。
紧皱的眉头松开,她发现了管道的痕迹。
那是她之前的到达焦糖蛋糕房间的入口吗?
陈霜站起身,脚踩的地面软软滑滑,她忍耐着恶心,往管道的方向走。
到离它最近的位置,陈霜附近没有可以利用的道具,让她爬上去。
“唐小桃?”
没人应她。
管道上似乎写着字,她踮起脚尖,失败了。地板的状态让她根本站不稳。
深吸一口气,陈霜的手扶住那肉红色的墙壁。
滑溜溜的粘液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她不去看它,屏住呼吸踮起脚。
看见了!管道上的字……
“胃酸?”
她摸不着头脑地将它念了出来。
就在她念出这两个字的瞬间,管道发出僵硬的“咔嚓”一声。
类似于,开关被旋开的声音。
相似的操作系统,陈霜之前看到过,在她念出“可乐”之后,管道中的可乐涌进容器。
那么……这个管道的容器,是哪里?
陈霜白着一张脸,触目可及处除了红色的肉,再不见其他东西。
她只来得及从正对着管道口的位置闪开。
浓稠酸臭的液体,从上方的管道喷涌而出,陈霜一下子明白过来:管道的容器是这个房间,整个房间。
“停下来!”她歇斯底里地喊:“快停下来!”
没有用,液体汇集成小流,已经淹没她的鞋面。
红色的肉墙不断地向内挤缩,陈霜听见呕吐的声音。
不是她发出的,是墙以外。
那人不断地呕,声音也被压得扁扁的,嘶哑的,破碎不堪。
她能想象那人的动作。
她弯着腰,手指伸进喉咙,扣弄着,恶心地咳啊、吐啊,发誓要把肚子里所有东西全呕出来。
陈霜察觉到烧灼的痛感,低头看向她的下半身,酸已经漫过她的小腿。
“不要……”
陈霜不止一次做过这个噩梦。
现在苗条的她消失了,她重新回到原来那个沉重肥胖的身体里。
从前的日子再度重演。
节食、无止尽的空腹,催吐……厕所里趴在马桶上,和呕吐物融为一体的那个死猪。
食物筑起的堡垒坍塌,里面剩下的,是连她都唾弃的自己。
再也不想回去了。
陈霜抱着脑袋,用尽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绝于耳的呕吐声与上涨的酸水一起,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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