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霜大概,不会选择当老师。
她是大四的师范生,被她的大学分配到县城的实验小学实习,这才实习了一个星期,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今天小学组织学生出去写生,本来通知说的是上午,但外头的天气一直阴阴的,临时改为上午上课,下午活动。
陈霜负责她班上这次的活动,本来就有一大堆要准备的东西,改课又让她多了额外的工作量。这会儿,时间过了十二点,她连午饭都还没有吃。
身边调皮的学生将稿纸折成纸飞机,举在手上专心地玩着,椅子被他晃得嘎吱作响。陈霜叹了口气,又一次地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你快点写完许老师要的检讨书吧,你跟我闹也没用。”
耐着性子,她帮学生摊平稿纸。
小孩嘴里发出“咻咻”的拟声词,纸飞机从左边飞到右边。
“我没错,为什么要写检讨。”他为自己辩驳,眼睛也并未看着她。
“你欺负班上的女同学,你把她的课本涂花,她的笔盒也被你摔坏了,加上之前,你组织班上其他同学一起孤立她……你说你错在哪了?”
“哼。”
男孩丢掉纸飞机,背着手,高高噘起了嘴。
“我不跟你说话,你是许老虎的走狗,你们俩都不是好东西。”
说实话,陈霜不明白要求这样一个学生写检讨书,有什么意义。
只是,她不太想跟“许老虎”混为一谈……许杏老师是他们班的班主任,正如她的外号,她爱留堂、爱训话,学生们都怕她,见到她像见了夜叉。
在自己短暂的实习期里,陈霜更希望给学生留下一个亲切美好的印象。
“王程,你乖一点好吗?我可以跟你合作,教你怎么写检讨,”陈霜拾起笑脸,冲小孩眨了眨眼:“你交完,我们就能参加下午的活动了。”
费了好大劲,哄着学生写完检讨书,陈霜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许老师在抽烟。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安安静静。
许杏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红笔批改作业。
烟味总归是令人不太愉快的,陈霜搓了搓鼻子。
“许老师,王程的检讨我收过来了。”她把纸张放她桌上。
“你厉害啊,”许杏挑了挑眉,瞥向她:“他肯写?”
陈霜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尴尬地点点头。
所幸许杏没有再多问什么。
下午。
天阴着,没下雨,开往野山的大巴准时出发。陈霜负责清点完班级的学生人数,坐到了许老师旁边的座位。
兴奋的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小小的空间里声音嘈杂。她们坐在大巴最靠前的位置,许老师正戴着耳机听歌,陈霜见班主任都没有要管他们的意思,便也没有出声让他们保持安静。
“要开多久啊?”她跟许杏搭话。
“两小时吧。”
“这么久?”陈霜有些讶异,县城所在的地方已经很偏僻,再开两小时,得开到什么样的荒郊野外。
“学校干嘛去这种偏僻的山?”
“据说风景好,让学生亲近大自然。”许老师给她看手机里野山的图片。
阳光下,绿油油的山峦,一派生机蓬勃。
陈霜被调出了几分兴致:“许老师你之前有去过吗?”
“没呢,照片是别的老师拍的,我也不是本地人。”
“啊?”她看着身旁的许杏,大概三十出头的年岁,于是猜测道:“你是跟着丈夫嫁到这里的吗?”
许杏摇头:“我自己申请来这儿的。”
没想到,许老师这么伟大,为了教师的工作,跟家里人两地分居。陈霜情不自禁多说了些:“那你的丈夫孩子会很想你吧。”
“我没结婚,没有孩子。”
许老师语气平淡,看不出喜怒。
陈霜本能想接一句“为什么”,话到嘴边察觉自己的问题不太礼貌,于是没说出口。
许老师继续听她的音乐,陈霜也开始玩自己的手机。
同校的朋友发来信息,羡慕她今天能跟学校去山里玩,陈霜扯了扯嘴角,回复她:我还羡慕你呢,在市里的学校实习,回家多方便啊。我带学生去写生,就是给他们做苦力的,哪有什么玩的心思。
大巴往野山开去。
山路陡峭,这座山正在开发中,连上山的道都没修建完全。
和陈霜从前去过的景区不同,这里的风景没有经过人为的设计规划,树丛叠着树丛,杂草堆着杂草。
除去一路的郁郁葱葱,不再出现其他新奇的景色。
如若这次活动平平凡凡地结束了,陈霜也不会感到失望,因为本身她就没有抱什么期待。
但它没有……
几小时后,天色渐晚,该从野山回来的他们班需要清点人数。
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涌出,陈霜没心思去擦,茫然的眼睛扫向四周,找不到聚焦。
附近都找过了,能找的地方全找了,没有。
他们班少了四个学生。
陈霜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不见的。
不同的班级在野山的不同区域写生,他们班被分配在视野开阔的半山腰,学生们活动的范围一共就那么一小块,可见的风景不过是些单调的石头大树。
那四个学生能去哪呢?
“有发现他们吗?”许杏看着她那焦头烂额的模样,意识到自己是问了句废话。
显然是没有。
“怎么办?我们要联系学校吗?还是联系警察?”
许杏是班主任,学生没回来,她是要负最大责任的人。她认为这件事没有陈霜想得那么严重,她先安抚她的情绪。
“你冷静一下,”许杏拍拍陈霜的肩:“他们大概是溜到远一点的地方玩了,我组织学生上大巴,然后我们一起去找。”
学生那边知道同学还没回来的事,吵吵闹闹地碎着嘴。
“王程不见了。”
“对啊,胖妞也是。”
“王程因为整胖妞的事,被许老虎罚写检查,他肯定找个地方报复她了。”
“那他惨了,等下又被老师抓到一次,他得被请家长。”
“全体安静!你们的纪律呢?”许杏过去凶巴巴地吼了一嗓子,他们终于噤声。
将学生全部赶上大巴车,许杏委托司机师傅看着他们,不要让他们乱跑。如果那四个学生在她们走的时候回来,司机会打她的电话。
预计不需要走太远的路,许杏的包留在车上,只带了手机下车。
“这附近你都找过了?”她问陈霜。
她用力点头。
“那我们沿着护栏往山上走吧,”许杏沉稳地分析:“下山能通行的路就一条,如果小孩们是下山,不可能绕过我们的。”
“如果他们没有沿主道走呢?”其实再往山上的一段路,陈霜也找过了。
夕阳透过繁密的大树枝干,在林间投下形状怪异的树影。
她们往静谧的山林深处望去……
“应该不会,那山路走不了的。真要走,得拿镰刀劈开一条道。”
许杏收回目光。
“我们成年人走不了,他们几个小学生,更难走。”
陈霜赞同。
两人抓紧脚步,喊着学生的名字,往山上找。
山中静悄悄,别的班级似乎早已坐车回校,除了身边的人,她们一个人影也没碰到。
许杏走得比她快多了,陈霜扶着树干喘了口气,便落了她一大段距离。
“窣窣。”
脚边的草丛猝然发出细细的响声。
陈霜的后背僵了僵,毛毛的感觉从耳根子冒上来。
她像是被什么盯着了。
“许老师……”她嗡嗡地喊了一声。
许杏没回头,她离得太远了。
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是她们找的学生。陈霜说服了自己,攥紧拳头,猛地转身。
草丛中站着一只兔子。
它是白色的,很白很白,像一团未化的白雪。
她没看得太清,它就蹭地逃跑了。
“是兔子啊。”
陈霜的心落回肚子,为自己刚刚的紧张好笑,还好没有大声喊许老师过来。
然后下一秒。
下一秒,她脸上自嘲的笑容,凝固成了惊惧的僵硬。
目光定在身后的主道,她们一路,是沿着主道的护栏上的山……
此刻,道上的护栏尽数消失。
不,或许不止是护栏。
她们来时的路,全部不见了!
杂草疯长的山路,周边是难以分清边沿的山崖。太阳沉沉地落下山去,阴天的黄昏反而比晴天更亮,满目是充沛饱满的橙黄色调,将眼前的一切渲染成一幅失真的画。
陈霜搓了搓眼睛,往山上的方向看。
上山的道,竟然存在着护栏。
以她脚踩的这块地面为基点,两个世界仿佛被一道巨大的斧子,分隔开。
生锈的护栏余了半截,朝山上断断续续地延伸。
头顶的天空,夜已至,许老师的背影渐渐没入稀薄的灰色中。
这是什么啊……
“见鬼了。”
陈霜浑身大汗,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
“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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