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竹十四郎看着温文尔雅,好说话得很,内里其实是个极其理智的人。曾经他希望像筑起一座高塔一样来雕琢自己人生,最好一砖一瓦都不要摆错地方,建成之后他却发现,塔内是空的,漫长的生命赋予了他足够的思考时间,如今他僻居雨乾堂,反倒觉得能有一二知心友人才是幸事。
而丽姬和旁的人都不太一样,浮竹十四郎固然欣赏她的姿仪,但他更好奇彼时她询问他名字时,何以是那样平静的语气,又何以是那样从容的表情。
“浮竹队长?”
这一唤,让浮竹十四郎蓦地回过神来,他的心情微妙极了,甚至有些坐如针毡,因为丽姬正看着他,那目光似乎可以沉入昏暗的深海,穿透他坚硬的外壳,直视内里柔软的贝心。
“抱歉,我方才失礼了。”浮竹十四郎温声告罪,又说:“姬君……可否能说得再详细些?”
“您的疑惑,我如何知晓呢?”丽姬摇头。
“您————”浮竹十四郎原想问一问封印那天的事,可又顾及丽姬的感受,便生生转了话头:“您不会怨忿吗?不会欢喜吗?”
丽姬立即意会:“想必您只是看我反应平淡,感觉稀奇了些吧。”
如果浮竹十四郎不提这茬,丽姬还真是未必反应得过来:自她进入尸魂界后,便再没有过于激烈的喜怒了,或者说更早一点,在她死去的那个夜晚,被穿着人肉皮囊的妖怪刺穿了心脏时,她其实并不恐惧,也没有传说中的走马灯出现,直到闭上双眼之前,她只觉得血液很热,刀刃很冷。
冰雪可以融化,而灰烬无法复燃。
曾经安倍晴明虽苦于丽姬心似坚冰,但到底还是留住了她的眸光;而一心想与丽姬同生共死的市丸银,却被她关在了柜门里,任其疯狂拍打哭喊,声泪俱下地挽留,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不以物喜,难,不以物悲,更难,姬君太过谦虚了些。”浮竹十四郎笑言。
“是吗……?”丽姬捂住心口,一声低喃极快地消逝在虚无中,随即,她神情一凝,紧盯住青年的双眼反问道:“听闻您是贵族出身?”
“没错,姬君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对您有所冒犯,您想继续听下去吗?”丽姬守礼,那是她多年的教养习性使然,既然浮竹十四郎想问个清楚明白,她也没有太多好顾忌的。
“姬君请讲。”浮竹十四郎作出倾听的姿态。
“您本就生在此界,长在内廷,哪里像普通人一样,整日疲于为生计奔波,又哪里像我一样,是死过一次的人呢?”丽姬想起流魂街上的见闻,又看了看他一身新雪般洁白的羽织,觉得这人的眼睛大致从未落到过尘埃里。
“流魂街的居民大多是整,来自现世的也不少,我也曾亲自引渡过,是以应该也不算孤陋寡闻。”浮竹十四郎有些不服,“姬君可是对我有偏见,我……”
“我是因刺杀而死。”丽姬说。
“姬君……”
“那刀刃冷硬极了,肺腑寒透,滴血成冰,但却是不痛的。”丽姬细细回忆着,竟还有心情笑得出来,“没有恐惧,愤怒,遗憾,什么都感觉不到,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直到我跨过生死边界的那一瞬才悟出,一切已然成空。”
“许多整被引渡到尸魂界后开始了第二次人生,可是对于我而言,死了就是死了,就像是被摔碎过的镜子,再难圆满,但我也并不为此遗憾罢了。”
“……我不懂。”浮竹十四郎蹙起了眉,腹中满是疑问,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您当然不明白,也愿您,”
“永远也不会明白。”
考究的华服层层裹着丽姬纤细的身段,如同一截压了雪的梅枝,凛然地立着,她比他矮上半个头,而此刻浮竹十四郎却仿佛是在透过迷雾仰望着她一般,不知远近,如梦似幻。
***
“你就是市丸银吗?”
棕发青年举起画像,双眼仔细打量着这个身形瘦小衣衫褴褛,却从始至终都摆一副笑模样,瞧不出丝毫真实情绪的小男孩,他忍住皱眉的冲动,语气平和地问道。
市丸银没有立刻回答,他记得他,伴随着满天的乌云与沉光,身负骇人灵压逼近的死神中,有一个站在最前方的人,然后,他便带走了丽姬。
在东七十九区那种地方摸爬滚打着长大的市丸银有一股极锐利的狡猾劲儿,彼时他挽留丽姬未果,没有继续一味伤心难过,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发现了她预留的缝隙,很快便打开了柜门,随后他疯了一样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丽姬走了,风雪便肆无忌惮地倾洒在市丸银身上,再不会温柔地避让,如同磨得锃亮的刀一般,细细地割开了他的皮肤,将他无数次击倒在地,试图将其吞噬。
万幸的是,为了保证稳妥,死神押送丽姬并未使用瞬步,他在脚印消失之前终于找到了她。
那天,当遍体鳞伤的市丸银远远地遥望着被死霸服囚禁在最中心的红色时,他想,只要再前进一点,就能扯住她的衣角了。
但市丸银后退了,本能地,踉跄着藏了起来。
(去啊!)
生存危机的警报响彻耳际,于是市丸银战栗着像刺猬一样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去啊!)
尽管心里有个歇斯底里的小人在不停地呐喊,但身体却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在下意识地变低,以图收敛他本就不太有存在感的灵压,保证自己不会因此而被发现。
市丸银也不敢哭,怕一不小心就发出了声音,怕泪水一出眼眶便凝在了脸上。
(那是丽姬啊!)
穿越过风雪,在距离丽姬一步之遥的地方,市丸银停下了脚步。没有旁的理由,再多的狡辩也显得苍白,他就只是,不敢。
曾经市丸银以为,饥饿和疼痛是世上最难以忍受的折磨,可丽姬走了,他终于发现得而复失才是。若他冷了,可以多裹几件衣裳,若他累了,便蒙头睡上一整天,但他是孤独,是思念,如此又何解?所以巨大的空虚如影随形地笼罩着他,将他往泥沼的更深处按去。
如果早知道孤独的滋味这般难熬,当时————
市丸银总是在做这样的假设。
(丽姬。)
“你是吗?”久久没有得到回答,蓝染惣右介就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这次,)
“我是。”市丸银说。
(我不逃了。)
***
清晨,朽木白哉一如往常地穿过庭院,到前门迎接丽姬的到来,刚一走近花园便听见了仆役之间的闲聊:“姬君快到了吧,看见那位大人,少主这两天肯定会多用些饭食。”
“自然,少主最喜欢姬君了。”
(有这么明显吗……)
听见这话,朽木白哉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不由心想。
“少、少主!”
门房正疾步往内院走去,好巧撞见了朽木白哉,他躬身说:“姬君传讯今日有事,免了这周的授课,少主不必再等了。”
朽木白哉一听,小脸就垮了:“老师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吗?”
“听说是蓝染副队长前去拜访。”门房照实答道。
话音刚落,就见自家小主人迈着不甚熟练的瞬步窜了出去,几息间便没了影子。
其实朽木白哉和蓝染惣右介关系还算可以,应该说,整个瀞灵庭就没有和他交恶的人,但他这番如此不懂礼数地占了姬君授课的时间,他顿时便不满了起来,当是找上门去,亲自将姬君接来。
丽姬住在一番队所辟的浮空寺中,出入皆有关卡,不过朽木白哉作为她的学生,大贵族家的继承人,一早便在官方那里挂上了名,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丽姬院里。
推门半开,蓝染惣右介那厮正立在廊下,侧颜带笑。
再走近一些,就见一颗银色的脑袋埋在丽姬怀里,像株攀援的菟丝花似的紧紧地缠绕着她,时不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而丽姬却一点也不介意她绣满了精美暗纹的衣襟被他的泪水沾染,反而温言细语地哄着。
天知道,朽木白哉都要炸了。
“老师!”
这一声吆喝特有气势,将院里原本栖在树上小憩的鸟儿都惊飞了好几只。
“白哉?我不是已告知过府上本周不去了吗?”丽姬疑惑地眨了眨眼。
蓝染惣右介不像丽姬,戴了御明前琼珠之后,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朽木白哉一靠近他就感知到了,但也不开口,只是静立一旁。
“我、我……”不太擅长找借口的朽木白哉支吾了半晌,便说:“老师先前教我的曲子,我有些地方不明白,特来请教。”
“银。”丽姬低声唤了一句,并顺了顺他的后颈。
银发的菟丝花便会意地退开了丽姬的怀抱,委委屈屈地站到了一边,她瞧着不忍,又捧起他哭得滚烫的小脸,好一顿劝哄。
柠檬精白哉见状都快酸得冒烟了。
两小只晃眼一对上,方才还泪眼朦胧的市丸银立刻换了副面孔,斜斜地乜了他一下,神态极尽挑衅轻蔑之意。
这一刻,朽木白哉,想说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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