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石纸木,筵席铺陈,庭间溪泉叮咚作响,偶有花鸟之声穿插其中,一道人影跪在门外的晨光中,叩响廊下唤道:
“早安,姬君。”
丽姬的心情虽然并不如何慌张,一夜下来却也无甚睡意,她设想过到达瀞灵廷后的各种情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非但没有被下狱,反倒享用了一顿无比丰盛的晚餐,住进了这间横看竖看都像是上等客房的和室。
外面候着的人就是昨日被指派负责丽姬食宿的一名女性死神,名叫矢胴丸莉莎。
丽姬应声拉开了门,回了一礼:“……早安。”
“山本总队长有请。”矢胴丸莉莎双眼微垂,始终没有与丽姬视线相接,余光中瞥见她洁白亵衣的一角,呼吸骤重,脸上立时蒙了层粉意,将手中叠好的衣饰递了过去,“请用。”
丽姬不了解瀞灵庭的构成,但从以往的常识上也不难判断出总队长应是掌管死神番队的军方要员,反正已经深入敌后被扣住了,丽姬从善如流地接过和服,礼貌地道了声谢,温言请来人稍等片刻,就回房开始换装。
新衣有些宽大,白底银绣祥云纹,简约素雅,却也不失精致,丽姬抖了抖几乎委地的振袖,将腰封系得更紧了些,她若有所思地偏头去看铜镜,发现里面的人原是瘦削了不少,瞧着多了几分弱柳扶风的意态。
丽姬一叹,便出门跟着矢胴丸莉莎的去见传说中的山本总队长了。
给丽姬安排的房间其实就在一番队旁边的悬空寺里,可说是瀞灵庭里最安全,也是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了,当然,环境也是一等一的优越。
一路走来,丽姬几乎没看见人,倒是漫山的花鸟虫蝶存在感更大些。
“小姑娘,你知道为何要将你带到这里来吗?”端坐在会客室正上方的老者微阖着眼问道。白须垂至膝头,褶皱虬结的双手宛如一截枯木,他很苍老,但长眉下深邃的目光仍然凌厉,有如实质般穿透虚空望进了丽姬的灵魂深处。
山本元柳斋重国此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充满了压迫感。
“知道。”丽姬福礼,立刻便平了身。
“流魂街的损失很大,原本是应该将你收押忏罪宫的,但————”
山本总队长威势一敛,笑着抚了抚长须,语气中颇有赞许,“你很识时务。”
忏罪宫,听起来就不是个好去处。
“我并非有意。”丽姬并未争辩,她不卑不亢地站在下首,挺直了腰,微扬着头,露出那张被神明所偏爱的脸庞,怀中似有明月,眸中似有星辰,容姿冶丽至此,却无端透出一股凛然之意。
“当然,你的灵力一直在外溢,你却不自知。”山本总队长没有表示怀疑,他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淡淡地点出了关键所在。
“灵力?我……不是整吗?”丽姬一惊,顿时显得有些无措。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山本总队长说着,蓦地嗓子一堵,不禁咳了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有点小毛病的老人一般,“小姑娘,或许你得配合我们,把你的灵力暂时封印起来,否则,长此以往,将成大患啊……你,可愿?”
“我本是抱着赴死之心来的。”丽姬眉头蹙起,神色哀戚,“若是要将我禁锢起来,不见天日,我宁愿死。”
山本总队长闻言,突然爆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哈哈哈,你并非罪无可赦大奸大恶之人,哪能随意处置?若是用了这等不人道的手段,叫老夫如何抬得起头?放心,你以后且安心住在瀞灵庭,谁都不可限制你的自由。”
“得了这话,可放心了?”
“谢谢您。”丽姬不认为山本总队长会骗她,因为两人的地位根本不相对等,她连上桌的砝码都没有,于是她从善如流地向他道了声谢。
“去吧,没人会阻你。”
***
所谓的封印,看上去就是一套做工精巧的首饰,取名为御明前琼珠,分别是耳环、项链,及手脚链,听说是使用陨金打造的,掂量着比普通贵金属轻不少,为了吸收丽姬外溢的灵力,还嵌了十数块勾玉,在阳光底下流转着蒙蒙宝光。如果忽视它的功能,定然也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贵安,姬君。”浮竹十四郎对屏风后的丽姬微微颔首,温润的嗓音宛如流水响竹,在静谧中相撞,银色的长发仿佛月辉倾洒,从肩头落下。
还是那间清幽典雅的和室,丽姬看着画屏后几个或立或坐的人影,轻声叹道:“请进吧。”
只有浮竹十四郎动了,其他人心领神会地留在了原地。他捧着封印绕进屏风内侧,正看见少女微侧的小半边脸,纤长的睫毛就像翁动的蝶翼般颤抖着,同时也掩住了她眸中的神色,不点而赤的朱唇随之张合:“……会疼吗?”
正如传言中所说,美到了极致。
因为天生体弱,向来都是被小心对待的浮竹十四郎不禁生出一股怜意,他跪坐在丽姬身后,思衬了片刻后,才斟酌着开口:“会,抱歉,我会尽力不让你感到难过的。”
丽姬没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将长发拢到胸前,露出了线条流畅的脖颈,纤细白皙得过分,浮竹十四郎拿出项链,注入灵力,双臂虚虚圈住她,动作轻柔地扣上了锁,与此同时丽姬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太阳穴有如针刺。当她意识昏沉向地上软倒时,浮竹十四郎揽住她带进了怀里扶好,以免她失去重心,还不忘歉疚道:“失礼了。”
丽姬不敢张口,她怕忍不住痛呼出来,所以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
然后浮竹十四郎捻住少女珍珠似的耳垂,一边细心地为她戴上了耳环,一边轻拍着她因疼痛而瑟缩的身体,他的眉心拧得很紧,似乎感同身受。
“缓一下吧,好吗?”浮竹十四郎斩过大虚无数,最初也做了不少接应游魂的差事,但还是第一次见如丽姬这样的封印对象,她脸上的痛色每增一分,他的心就不由得要跟着抖上一抖,只能暂停了封印,等她好受些。
本想守礼保持距离的浮竹十四郎被丽姬扯住了袖子,一时脱不开身,瞧着她那可怜的模样,便妥协般地叹了口气,由着她去了。丽姬并不排斥封印,她没有野心,也不会战斗,任由灵力外泄就如同小儿抱金过市,所以她会尽力配合瀞灵庭,只是这过程确实不好受。
大约一刻钟后,丽姬不再疼得厉害了,脸色却变得潮红起来,额间一层薄薄的细汗润湿了鬓角,顺着下颌的轮廓滴落,像是坠断的泪珠一般砸在了榻榻米上,但她仍是沉默着伸出了手,将玉枝似的腕子递到了浮竹十四郎跟前。
睫毛遮去了丽姬眸中残留的痛色,她颤声道:“……早些结束也好。”
浮竹十四郎被指派来为丽姬锁上封印,陪同的死神不少,方才丽姬匆匆探看了一眼,发现都是那日参与缉拿的熟面孔,反而与主持者浮竹十四郎最是陌生。不过当她见到本人时,瞬间就明白了山本总队长的用意————
这人的灵力之温和,大概是瀞灵庭之最。
没有高位死神自然显露的压迫性和疏离感,浮竹十四郎甚至比起以温厚著称的蓝染惣右介还具有亲和力,但更难得的是他那通身的气质,往人群里一站,便自成一副枯山竹景,低头一笑,便隐约可见只存在于丽姬梦中的平安风骨。
“是。”浮竹十四郎托起丽姬的手,迅速而又不失精准地扣上了手链,正当她因刺痛而颤抖时,他盯着她的衣摆突然无措起来,丽姬侧卧着,被裹在绸缎中的双腿不经意并拢,显出优美的腰臀曲线来,裙裳层叠好似浪中飘摇的鱼尾,就像传说里的鲛人一般。
“最后还剩脚链……”一边说,浮竹十四郎脸上一边热意蒸腾,他扶着丽姬,一手向裙摆探去,尽管神色一片肃穆,但他连脖子都红了个彻底,将将握住丽姬的脚踝时,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觉得仿佛挨过了一个世纪的煎熬。
丽姬随即配合地拉高了下裳,露出一截因长年不见日光而有些苍白的小腿。
“失、失礼了。”浮竹十四郎的番队里女性死神不少,但在上下级关系的大前提下,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别说异性了,他连能勾肩搭背的同性都没有,就算是好友京乐春水,也时刻顾及着他的身体,平常打趣归打趣,但绝不会做一些过激的动作。
所以丽姬带给他的冲击是巨大的,她的手心既不像女性死神们一样被斩魂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也不像流魂街上普通人家的女儿一样因为做活而或多或少有些粗糙,柔软得如同云彩一般,仿佛稍微用力,就会忽地散掉。她的脚踝也生得玲珑小巧,一手便可掌握,浮竹十四郎文采斐然,尽管清楚现在不是吟诗作对的时候,他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可是脑海里依旧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各类赞颂女子美貌的俳句。他身子底差,体温自然偏低,可丽姬血液流经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温热的,即使他的触觉在紧张下钝化了若干倍,但他仍然被烫得一缩。
随即浮竹十四郎紧抿着唇,试图驱逐心里的杂念,为丽姬戴上注入了他灵力的脚链。
咔嚓。
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却让浮竹十四郎如蒙大赦,他下意识地就想要远离怀里这个教人心烦意乱的热源,但此刻丽姬的重心全都倚在他身上,假如他撤开,没有了支撑的她肯定会倒在地上。即使他不去确认,他也知道全身灵脉被封会发作得多么厉害,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喊过一声疼。
其实浮竹十四郎发病咳血时还要更加严重,眼前一阵阵地泛黑,内脏就像搅在了一起似的痛苦。然而他们是不同的,身为山本元柳斎重国的弟子,护廷十三番的队长,浮竹家族的长子,他肩负着太多的责任和荣耀,为了这些羁绊,强大与忍耐是理所应当的。
而丽姬却如同风中的飘絮般孑然一身,她能忍受封印之苦,大概全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和骄傲,正因如此,这份坚强才尤为令人敬佩。
“结束了吗?”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轻轻地问。
“嗯。”浮竹十四郎低头,正对上少女焦距涣散的双眸,迷蒙的雾气像是即将溢出的糖霜一般,甜得发苦,他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反应过来,连忙扯过裙摆重新盖住了她的双腿。
“谢谢,还未曾问过你的名字。”丽姬努力地撑着榻榻米坐直,顺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即使尚未从疼痛中缓过劲儿来,两颊的汗水黏连着几根凌乱的发丝,她的姿态却依然端正得体,没有显出一丝狼狈。她笑了笑,似有春江花月融化在她眸中。
“……浮竹十四郎。”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浮竹十四郎都不明白,为何彼时的丽姬要向他道谢,对一个亲手给她戴上枷锁的人付以那样温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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