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献药的游医是个头系方巾,姿容冶丽的青年。
穿着松垮的女式和服,脚踩高跟木屐,妆容怪诞而妖艳,除了他放在一旁的金边药箱,还有几分标志性以外,形象与正儿八经的大夫实在是相去甚远,通身浓厚的烟火气,硬是将安倍宅庄重板正的会客厅给坐成了西巷的游廊。
“如果先生说的药有用,必有重谢。”安倍晴明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
“大人不要心急。”卖药郎嗓音沉缓,唇角似笑非笑,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经过描画的口脂,“我这里有一种药可以增气,至少能让夫人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过……”
“说。”安倍晴明不喜人卖弄,面上便露出些许不耐。
“我看见了您身上的形,但十分模糊。”卖药郎钴蓝色的眼珠像是某种无机质的宝石一般剔透,他直勾勾地看着安倍晴明,眸中仿佛蓄有一泓清泠的水,“狐?鵺?若您能为在下解惑一二,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形?”安倍晴明琢磨着卖药郎的话,突然嗤笑了一声,“怎么?驱魔驱到我这里来了?阁下难道是旁门的术士不成?”
形,由人的因缘所构成的形态;真,即事实的真相;理,当事人内心的想法。
凡是涉及驱魔,皆有异曲同工之处,但讲究的先决条件却有所不同,卖药郎口中的形,其概念更偏向于佛教因缘一说,并不是太稀罕的言论。日本通灵法门以阴阳术为主流,同时也存在许多声名不显的派别,阴阳道被尊为天皇御用之学,地位超然,因此便将其他大多不成气候的流派称作旁门,其正统的优越感可见一斑。
“在下不过一介买药的而已。”卖药郎一摊手,“您的答案便当作报酬,如何?”
“天皇御下阴阳寮首座安倍晴明,即是形;不计任何代价也要治好我的妻子,即是理。”安倍晴明拢着宽袖,眼帘半垂,表情淡然平静,看不出一丝喜怒。
“那么,真呢?”卖药郎抿唇一笑。
“……是我的过错。”安倍晴明不愿多谈,答得便有些含糊,“够了吗?”
“龙涎。”卖药郎一字一句地说,“相传是龙的唾液,活血利气,配以药用治疗心腹诸痛效果奇佳,或许能够令夫人的病情好转,但这在唐土也是皇室御品,在下也未曾见过实物。”
“可以一试,还请药郎先生在府上暂住。”安倍晴明郑重地向卖药郎行了一礼,只要能救丽姬,别说西岸的贡品了,就是蓬莱的仙草他也得去寻。
“在下散漫惯了,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来拜访,但在下不过一介买药的,怕是也帮不了什么忙。”卖药郎委婉地拒绝了安倍晴明的提议,转而从药箱里拿出几粒颜色鲜艳的药丸,递给了他,“这些药应该能减缓夫人的病情,不过是寻常之物,不收你银钱。”
安倍晴明从善如流地接过,“多谢先生。”
送走卖药郎后,安倍晴明便立刻遣出所有能够驱使的式神寻药,同时广发悬赏高价购买龙涎,这东西可遇不可求,要想在短时间内找到,须得着实费一番心力了。
“丽姬,很快你就没事了……”安倍晴明遥望着天边鸦青色的暗光,口中喃喃。
***
“死了,都死了,哈哈哈……”蜷缩在阴影里的女人痴愣地低笑着,嘶哑的嗓音就像是来自深渊的鬼魂一般凄厉而幽怨,“什么都没有了。”
这间只有一扇四方天窗的房间已经很久无人踏足了,不论昼夜都是那样的昏暗空荡,仿佛连神明都不肯眷顾这个可怜的女人,探进屋里的光一手便能完全握住,她曾尝试过努力地踮起脚尖,却再未见过星辰闪耀的天空。
死寂无孔不入,逐渐开始蚕食她的五感,让她的精神变得麻木,变成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的空壳,饮食都是一个聋哑侏儒在负责,只从外面递进来便走,从不与她搭讪,其实她只想有人能告诉她,她还活着。
可是没有任何人愿意为她停留一瞬的目光。
“真可怜呀……”一声叹息逸散在空气之中。
“谁?!”精神已有些失常的女人在一片寂静中,立刻就捕捉到了这道低叹,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甚至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迫切地想和对方谈话。
“瞧瞧你,风华正茂,却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你不怨恨吗?”有些模糊的女声流露出些许半真半假的遗憾,“你受着这样的苦,别人却能在外面过得无比风光,前呼后拥。”
仿佛从虚无中来,又像是从人心的最深处响起,无形,无色,稍纵即逝,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幻象。
“恨?可以吗?”女人的表情突然平静了下来,“这份恨意,能够杀人吗?”
婴儿的啼哭声,凶狠的犬吠,以及那个喜着红裙的宠妃张狂的大笑,蓦地一拥而上,比起梦魇还要残酷的现实,不由分说地灌进了她已有些生锈的大脑,在想到可以摧毁这一切的同时,又重新点燃了她的灵魂之火。
“当然!”空气微微震颤起来,那人似乎被她的回答取悦了,听着连声音都轻快了不少,“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是吗?你只是代替因果先一步去做罢了。”
“陛下会为我做主的,只要我能出去!”
对外宣称重病静养的文车妃,在京中的某一个角落,被折磨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噢?那他为何不来找你?他可是天皇呢,万民之主,神祇的化身。”那道听来有些失真的声音每说一句,文车妃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哼,自欺欺人。”
是了,祐姬不过也是后宫女眷的其中一个,并没有囚禁了宫妃,还掩盖得滴水不漏的实力,即使她是藤原氏的女儿,手也伸不到天皇的内宫里去,更何况安倍晴明彼时与摄关家分庭抗礼,隐有压其一头的大势,藤原氏自顾不暇,不可能动用主力去针对一个普通的妃子。
如此想来,也只有天皇能这样做了。
“……为什么?”文车妃的表情如同镜面一般碎裂了。
“君王么,权衡利弊,顾全大局,啧……真是好听,也就是说你被你的陛下放弃了。”那人恶意地笑出了声,“真是个蠢货,连自己在丈夫心里的重量也不自知。”
“谁叫你,不是藤原氏的女儿呢?”
“这就是……我的原罪吗……?”文车妃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虚无,她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杏眼桃腮,樱桃小口,眉眼间仿佛含着雨后烟黛,让当初还是太子的村上天皇一眼便认定了她,即使此刻她憔悴得厉害,却也依旧能看出灰尘下的美姿容。
于是天皇将她带回了宫城,用最华丽的衣裳与珠宝来妆点她的美貌,赐予她阖宫上下最精细的美食,因欣赏她的才情,亲指了封号文车,也曾情意绵绵地执着她的手,在桃花树下与她和诗而歌,她尚还记得,她诊出喜脉时天皇欣喜若狂的表情,然而这泼天的宠爱,终究比不过祐姬头上的一个姓氏。
“不,都是那些人的错,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
“不可能、不可能的!陛下是爱我的……”在这个时代,丈夫便是女子的天,当一个人的信仰崩塌,就再也无法对世界,抱以善意了,于是文车妃哭着说:“您可以帮我吗?”
“如果是为了复仇的话……当然。”那人透过文车妃的皮囊看见了她身体中蠢蠢欲动的怨气,是浑浊的黑灰色,对于妖魔来说最美味的颜色,她又劝诱道:“让做坏事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难道不是正常的吗?那些抛弃你,背叛你,伤害你的人,难道不应该为此付出代价吗?你要告诉他们,你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他们错了!别想随意拿捏你!不会顺着他们的意死在臭水沟里。”
有些失真的女声低沉地蛊惑着,煽动着,在一片黑暗中将文车妃又带到了那噩梦般的场景之中————
【像你这种人,凭什么拥有陛下的孩子?分走了陛下的宠爱还不够,这次想要挡我儿的路吗?!】
宠妃祐姬那张因妒恨而扭曲了的面孔上布满了泪痕,但她的笑声却如此尖锐而得意,她钳住文车妃的下颚,让她看向笼中恶犬撕咬着婴儿的画面,染了丹蔻的指甲深深地刺进她的脸颊,一颗颗血珠从伤口处滴落。
文车妃不住地痉挛着,双目充血,她想要冲过去救下她的孩子,无奈手脚被缚,伤势严重,丝毫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孩儿死于犬口,从一开始凄惨的哭喊,到了无生机的死寂,仅用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这样沦为了野兽的口粮。
【这样,你就没有孩子了。】
最后,祐姬极尽温柔地在文车妃耳边呼出一口香气。
眸中倒映着女人仿佛正在渗出毒液的艳丽笑容,文车妃努力地记住了此时彻骨的痛,她的余生都会用来诅咒祐姬以及她爱的人,就算去往黄泉,她也要带着这份怨恨生生世世都让她不得善终。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文车妃疯狂地呐喊着。
“来吧,将你的身体交给我,我来替你完成心愿……”妖魔动情地抚摸着她的灵魂,向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递出了橄榄枝。
然后,文车妃如同枯井一般的眼神猛然又燃起了希冀的光芒,她抬起手臂想要去拥抱眼前的虚无,一阵冰凉的风,或是地上凝练的月光不着痕迹地回应了她。
比夜晚更加黑暗的深处,传来一句幽幽的感叹:“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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